皇帝沉了面色,道:“既知是在御前,怎么竟还敢提这样胡闹的要求?你要别的,也便罢了,贺顾是朕的女婿,虽然朕的长公主福薄……没有缘分和他相携终老,但当初驸马对瑜儿一往情深,和朕特求此生再不娶妻,朕也许了他了,如今即便你瞧中了他,朕又如何再叫他娶你为妻?”
闻天柔垂首道:“回陛下的话,方才是天柔唐突了,陛下对驸马的允诺,天柔也都知晓,但容天柔说句冒犯的,国朝从无男子为亡妻终生守孝之事,即便是在天家,公主薨逝,也从未听说过要驸马终生再不娶妻的。”
“自然,陛下仁厚,之所以从无这般的旧例,陛下却仍答允驸马所求,盖因陛下是个仁君,体恤臣下的难处,心疼驸马追思怀念公主,才会应下。”
她说到此处,皇帝听了虽然还是没说话,面色却稍稍缓了几分。
“驸马对待长公主的一片心意,坚贞如雁鸟,人所共知,小女自然也知道。”
“只是虽然陛下成全了驸马的心意,可是如今驸马也才十八岁,却要守孝终身……他没有一个半个的妻妾,子嗣更是未得分毫,如此待百年之后,驸马身边该是何等光景?天柔斗胆,曾在禁中花园廊下与长公主殿下打过一次照面,以小女对公主殿下的了解,她九泉之下,若是知晓驸马要为她如此孤独终老,以长公主殿下那般纯善的心性,必然也是会不忍心的啊……”
皇帝沉默了一会,道:“你是官眷,又是闻修明的女儿,即便不如其他大家闺秀那般通诗书、晓文墨,也该是有见识、辨得清事理的。”
“……朕是天子,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朕当初已经答应过了驸马,今日便再不可能应了你,否则朕的话,以后还有谁信得?”
闻天柔闻言,一下急了,埋着的头也猛地抬了起来,切切道:“可是……可是驸马也只是何陛下请求,此生不再娶妻……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小女做他的妾,也不行吗,做他的妾,这总不算娶妻了吧?”
闻贵妃再也忍不住了,两步上前去一边猛拉她的衣袖,一边看着皇帝强笑道:“陛下莫听这孩子胡说八道……”
闻天柔却不买账。
她远远的望了贺顾一眼,可却只见贺顾神情有些茫然,也正看着她,显然他对今日发生的事,亦是始料未及的。
闻天柔看着他的眼神,莫名红了眼眶,一下子扭过头,跪下去朝着皇帝磕了个头,吸了吸鼻子,虽然没再说话,那意思却很明晰——
这姑娘就是钻了牛角尖,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去摘那颗心心念念的“星星”了。
只是这回,殿中一片沉寂,皇帝沉着脸没回话,不知在度量着什么,贺小侯爷这颗“星星”,虽然总算慢半拍的回过味来了,可两辈子来,他却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此刻又在场这样多的人,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又该说什么话——
诚然,闻天柔是个漂亮姑娘,和两辈子来贺顾接触到的所有女人都不相同。
她父亲闻修明在京外,不知碍于什么原因迟迟未能觉察京中有变,她却能有胆魄、有决断、有法子混的出城去搬救兵,虽说救驾来的迟了些,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领着三千兵士几百里奔袭,这也绝不简单了。
她不是贺小侯爷以前见过的、如万姝儿那般、无论内里如何,可外表却一定柔弱以博取男子怜爱的、菟丝花一般的女人,闻天柔是特别的,这女孩子的气息,一如贺顾对记忆中的亡母言大小姐的印象。
英气、爽朗,敢爱敢恨,奋不顾身。
若是再早两年,问贺顾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能给出的答案,大概便是这样的了。
可是如今呢?
若要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贺顾的脑海空白了片刻。
他本以为,自己想起的似乎应是那已然烟消云散……身着红衣、面掩薄纱、一顾倾城,曾经让他魂牵梦萦、心心念念的“瑜儿姐姐”,可是时至此刻,贺顾才有些恍然的发现,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竟不是那本以为终生都无法释怀的“长公主”……
而是他养伤时,在庆裕宫寝殿中半荤半睡,隐隐约约瞧见有些模糊的……裴昭珩逆着光坐在床前,垂目不语,沉默的轻轻抚着他散落额发的模样。
说来也怪,那时他在床上躺着,三殿下在床前坐着,他两个明明只隔了咫尺,贺顾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离这个人很远。
贺顾神色有些怔愣,此刻分明不是出神的时候,可这个画面,却莫名的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觉得没来由的低落。
也是直至此刻,贺顾才发觉,原来“长公主”的那个旧影,早已在他脑海里模糊,而即便迟钝如他,心里那个意中人哪怕只有分毫点滴的喜怒哀乐,却能无声无息占据他的所有意识,轻易影响他的判断和情绪。
贺小侯爷这边千思万绪、心乱如麻,殊不知他这副魂游千里、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在裴昭珩眼里,却变了个味。
此时此刻,殿中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闻家姑侄二人、与陛下三人身上,却无人留心到恪王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贺顾身上,不曾挪开过。
裴昭珩面上未见分毫异常,但远远看了贺顾半晌,衣袖下的五指却还是缓缓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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