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朕原想着……咳咳……给你许配这样一个太子妃……以后也可叫你看看一个女子的心胸……心胸和气度……咳咳……尚且如此……天长日久……也好叫你慢慢养出人君……咳咳……人君的气宇……孟家虽无什么权势……可朕把孟氏许给了你……于你……于江山社稷……都是好的……朕以为……以为你以后会明白……咳咳……明白朕的苦心,善待于她……”
太子的牙关微不可察的轻轻抖了抖,半晌才冷冷道:“文茵是老师的孙女,更是儿臣的结发妻子,儿臣自然是善待于她、珍而重之的,如今倒是父皇,拿文茵一个弱质纤纤的无辜女子的性命相胁于儿臣,却要和儿臣说教什么人君之气宇,父皇便……不觉得可笑之至吗?”
老皇帝却只是躺在榻上,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是朕要拿她相胁于你……是元儿自己……咳咳……自己把她放上了赌桌……在其位……谋其政……你既要的是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便该明白……身上之物……身外之物……身边之人……全是赌注……难不成只凭你不想赌……便不赌了吗……”
他说着顿了顿,低低的笑了一声,带着几丝浑浊的痰音,只是听着,也叫人觉得胸腔里闷得难受。
“……那可不行。”
皇帝如是道。
裴昭元沉默了一会,这次他竟没太恼怒,反倒直勾勾的盯着床上躺着病弱的皇父,半晌,才道:“所以……父皇当年……便把姨母摆上了赌桌,如今……又要为了三弟……”
说到这里,却顿了顿,裴昭元一时也有些怔然,脑海里似是而非、云里雾里,此时此刻,便是连他也真的不知道,对这个皇父而言,他那三弟究竟是赌注,还是那个让他尽管奄奄一息、却也要奋力一搏的筹码了。
但有一点,老皇帝却的确没猜错。
孟氏于裴昭元而言,的确与旁的女子,并不相同。
孟文茵虽不是豪门之女,却生在孟家这样一个累世清流的书香门第,当初嫁入东宫时,裴昭元还在为了博君父欢心扮做仁德贤厚的储君模样,自请除了礼部的大人们共议后、觉得绝不能免的,其他所有婚仪,都能省则省,一应开支,也都能削则削。
太子有这份节俭体恤的心意,虽然没有这样的旧例,但众臣工们听闻后,自然皆是交口称赞夸东宫有德,于是皇帝便也不好再回绝,是以孟氏嫁入东宫,虽然身份贵重,该有的婚仪也没少,却也实在是国朝自开国以来,嫁的最不风光的太子妃了。
可尽管如此,这么多年以来,孟氏却也从来不曾和裴昭元吐过一个字的苦水、更不曾抱怨。
皇帝看得没错,太子妃孟氏,的确是个真正柔顺又温善的女子,待旁人如此,待裴昭元则更甚,而她的祖父孟博远孟老太傅也是如此,一腔真心的盼着国朝的太子越来越好,这些年来虽然不曾帮过裴昭元什么大忙,然而在文臣一脉之中,裴昭元之所以能够博得今日这样的好声望,除了显贵的外祖陈家,也很有清贵的孟家相助的原因。
而孟文茵这样的妻子,也的确很难让人讨厌的起来。
是以当初裴昭元娶她时,虽还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可后来天长日久,却也不免渐渐对她改了态度,不自觉的一点点对她怜惜爱重起来。
他生在天家,又年少丧母,在这世上,莫说兄弟血亲,便是连亲生父亲,待他也非真心,时至今日,真正不因着他这太子身份,全心全意盼着他好的,仔细一想,竟也只剩下了这一个妻子。
所以即使这么多年来,孟氏始终无所出,裴昭元也不曾怪过她分毫。
所以即使他豁出命来要和皇父赌这最后一局,却也不敢把孟氏留在身边,事前便叫人偷偷把她送出了京城。
裴昭元太懂得——
不管是他已然置身的这个位置,还是他觊觎的那些东西,都决定了无论自己喜爱什么东西、什么人,都不能写在脸上叫人知晓,否则日后一旦被人拿住,便是他的命门。
就好像姨母之于父皇。
所以这么多年来,孟氏在他心中虽然地位非凡,可在君父面前,他也从未多提过只言片语,表现出过一分一毫。
可是此刻,身陷囫囵,裴昭元却才猛然惊觉,原来,他竟从未骗过皇父的眼睛。
皇父说的没错……再珍视的东西,一旦上了这张赌桌,便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裴昭元的腮帮子颤了颤,半晌才强逼着自己挤出了一个略带几分讽刺的讥笑,道:“……赌?父皇以为,儿臣今日既敢做这些事,难不成还怕和父皇赌一个女人吗?”
“一个女人罢了,便是她肚子里真有了孩子,难不成儿臣还缺这一个孩子了吗?”
“她不过可有可无,父皇拿她和姨母、三弟比,儿臣究竟该说父皇老了?还是该说父皇糊涂了?”
“父皇凭她……便想胁制儿臣,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皇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躺在御榻上,仍旧费力的喘着气,缓缓道:“该说的……咳咳……朕都说完了……至于怎么做……元儿自己拿主意吧……”
裴昭元的脸色很难看,只不过是短短几息功夫,便已是青红交错,他嘴里无声的低低咒骂了一句不知什么,站起身来转头便出了揽政殿内殿的殿门,皇帝躺在御榻上,只远远听见一声尽管隔了老远、却也能听出摔门之人力道有多大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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