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生活节奏快,一般商户至迟初四也会开门营业,何况油尖旺这样的繁华盛境。这一大清早街上便是来来往往的人流,细看倒多是社会打扮的古惑仔,正走街串巷地给地盘内的商户送金桔。小店便是小弟们去,大主顾则是有些头脸的大底人马亲自去。大东这边,今天最忙的便是世英和咖喱了。其它细节人手一早安排好了,倒是大东突然叫住文蕙,让她给叶斐也送一盆金桔去。
“咦?”文蕙笑得一脸暧昧,嘴上却用满是疑惑的语气问道,“Faye 嘅店又不在我哋地盘上,点解东哥你要她送一盆花呀?”
大东横了她一眼:“不过一盆花,认识一场,送个彩头有乜唔妥?”
“那梗系冇任何唔妥!”文蕙故作恍然大悟,却翻了翻枝叶上挂着的福字卡片,又道,“呀,卡片上嘅字还是手写喔?我记得其它嘅都系打印嘅字呢!”
“这有乜稀奇!”大东皱眉,那卡片上的恭喜发财四字的确是他亲笔写的,他嫌自己的字不好看,写了七八张,才挑出这一张挂上,“不过是打印卡片刚好用完了。”
文蕙闻言撇嘴,拉长语调一本正经地道:“东哥呀,依家仲未出年节。甫一开年就讲瞎话,唔好吧?”
大东被她噎的一滞,只得气哼哼地走了。
叶斐这边,除了文蕙送来的,倒还收到了另一盆金桔,让她颇有些出乎意料。原是送金桔来的那人,竟是甜品店开业前要讹她搬运费的那个染黄头发的小青年,这次见叶斐,说话举止客客气气的。叶斐现在是知道始末了,原来这个叫鬼王的年轻古惑仔是洪兴社的人,他跟的那位什么“尖沙咀太子哥”便是蒋天生的直系下属。想起那时蒋天生怎么一个电话给他们惊得汗如雨下,叶斐虽然面上不显,心里暗搓搓地还真忍不住有点幸灾乐祸。
除了收金桔,叶斐倒也准备了一盆漂亮的蝴蝶兰送去拳馆给庄亚琳。后者最近一直在疗养院陪她生病的男朋友,但具体如何庄亚琳不愿多说,叶斐也没有刨根问底。
初四这天,除了店铺开业,最重要的活动便是接神。李家农场的长辈邀了叶斐过去,她上午将甜品店大致安排妥当,紧赶慢赶,总算在午饭前到了农场。甫一露面,她便收了一大堆红包——这是粤地习俗,只要没结婚的,见了面便可得一封利是,数目都不大,只图个热络情意。李家的几个小辈热情,中午吃罢饭,便带叶斐去看隔壁大埔林村的许愿树。ⅹyυzんāīщυ.cしυь(xyuzhaiwu.club)
这株说是生了300年的樟树,有四人合抱之粗,在天后庙中沐浴香火,传闻很是灵验。年节里来求福许愿的人络绎不绝。这许愿的形式更是有趣,要将许愿人的姓名与愿望写在黄纸上,先焚香拜祭,再将张天师画像与许愿黄纸一并装在宝牒中,之后再用红绳把宝牒与一个新鲜橙子系在一起,最后将之投掷到树枝上。若树枝将这宝牒橙子勾住了,便是“橙”了,愿望就能实现。叶斐取了黄纸,提笔许久:自己有什么愿望呢?她想了想,现在的生活如此充实愉快,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求的。
惟一件事——叶斐希望,无论耀扬此时身处何地都能平安顺遂、康泰喜乐……
眼见这愿望稳稳地挂在了树梢,叶斐叹了口气。她来港快一年,便是耀扬音信全无快一年。她心里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惆怅的现实——或许她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耀扬了……她只能希望他过得好。只能如此了。
此时惦念着耀扬的并不只是叶斐,还有大东。他正坐在钵兰街一栋高层的办公室里,桌上一个彩灯摆件,正是年宵花市里那个“长长狗狗”的玩具。
玩具是他后来派人特意寻来的,他看着那闪烁的彩灯“长”字,回忆逛花市那天自己的心情——不仅是这么一个小玩具,那晚的他脑海里冒出许多想法,他想给她买点心、为她折桃花,所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他都想给她。
可她是雷耀扬的女人。
初见叶斐的时候,大东就暗叹这姑娘明丽不可方物。之后几次匆匆接触,他愈发好奇她是怎样一个人,能让向来薄情寡义的奔雷虎如此看重,放心把地产写在她名下。是以悄悄地观察她,远远地看着,却没想到,看着看着,自己竟对她着了迷。着迷她什么呢?是她身上那经年累月教养熏就的亲舒气质,还是被爱滋养出的无忧无虑?亦或是那些极可爱的反差:家里能随便给她一大笔钱来港开店,却不甚讲究吃穿用度,举止随和;明明是个混血美国人,却又会煲汤又会烧菜,干农活也不喊苦不喊累;以为她是耀扬的女人,必然不是省油的灯,却又如此纯良,甚至时不时懵懵懂懂的……
那天文蕙问他,是不是对叶斐有意思,他没回答。可大东现在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他这回可能、也许、大概、似乎……是栽了。
只是,虽然耀扬现在跑路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但到底都是东英的人,一个字头的老表,自己若去追求叶斐,算不算勾义嫂呢?
这可是十分严重的原则性问题。梁东升无比纠结。
就这么纠结到正月十五也过完了,还是没有头绪,大东的精力却不得不放在另一桩事上——他的拜门大佬肥龙住院了。
东英在上任龙头骆正武的时代,除了五虎,还有四杰的荣衔,只因后来水灵封了自己的十个徒弟为“十杰”,东英里便渐渐不再提“四杰”这从前的说法了。而骆正武时代的这四位大佬,病逝一个、仇杀殒命一个、入狱熬死在里面的又一个,硕果仅存的便是肥龙。
肥龙是全港九搞色情产业天皇级别的人马,论行业名望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唯有洪兴几年前过世的原旺角揸fit人吹水达。当年有报纸找肥龙写专栏,二蚊一个字,他都懒得接。只是,江湖人也不是活在武侠小说里,一人一马一壶酒就能仗剑千里独往来,凡尘俗事样样不得免。过年的时候,肥龙就一直闹腹痛。年后去检查,结果是肝囊肿,直径将近8厘米,已经压迫到了周围器官,必须得手术。
虽不是重病,毕竟要开刀,肥龙却抻着硬是不告诉家人。原是肥龙年近半百的人,成家却晚。他尺厚的案底,移不了民,便单把老婆孩子弄去了澳洲。如今一双儿女才只是总角的年纪,若让妻子回来陪床,孩子谁照顾?若回不来,岂不是白白叫妻子悬心。
这里的难处,大东很是清楚。他十叁岁出来行,肥龙于他,说是大佬更是师父,实是情同父子。因此眼下一应住院检查、准备,大东皆是亲力亲为地奔走、衣不解带地照顾。术后叁天要断食,最是难熬,大东每日一早便来,陪肥龙聊天解闷。
“听外头吹风(1),洪兴最近乱得很。听讲蒋天生嘅亲弟弟,好像叫作蒋天养,要逼蒋天生让位俾他。两边开咗盘口,搞乜季选,拼业绩定输赢。”
肥龙闻言摇头道:“业绩有乜可拼?论银纸,香港地边个社团老大拼得过蒋天生?依我看,除非打架单挑定输赢,否则呢个蒋天养,完全冇赢蒋天生嘅可能。”
“听说呢个蒋天养当年是‘洪兴出打仔’嘅招牌。龙哥你认识他吗?”
“十多年前倒是见过,的确系响当当嘅铁汉。我睇,便是如今嘅洪兴太子,比他那般霸气还逊一筹。”说着,肥龙叹了口气,“东啊,其实呢d嘢都系虚噶。我哋行古惑,年轻时几威几巴闭,都唔算了不起。点样老了还能维持叁分体面,得个善终,才系万里无一嘅本事。江湖地,是非多。猎犬终是山上丧,尽早抽身才系真啊!”
“龙哥讲得啱。”
生老病死乃人间之至苦,俗语说大病大悟、小病小悟,倒不是虚言。无论多么英雄了得,或是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生理上的痛楚一压上来,难免要嗟唏感慨几句人生多艰。
“唉,我知呢d道理你都懂得,所以更要早点为日后打算。上次我见你亚爸,他同我讲,你弟弟今年要结婚了。他现在就愁你,整天晃晃荡荡,也唔成个家。”说着,肥龙又叹了口气,“我哋食咗马夫呢碗饭,万花丛中,乜莺莺燕燕未见过?寻常麻甩佬(2)以为赛过神仙呢!我现在却常常愧疚,对唔住你亚嫂。我知你唔系贪玩嘅人,难道仲放唔下以前嘅事?”
大东闻言笑了笑,面对肥龙,他倒不用如面对父亲那般糊弄了:“龙哥,你了解我噶。我做人,唔钟意往回看,放唔放下都系过去嘅事了。何况哪里是我不想成家呀!之前不也一直未遇咗合适的嘛。”
肥龙听他话里似乎有点端倪,随即问道:“之前冇合适嘅,现在呢?你现在可有心仪嘅女仔了?”
大东踌躇了好一会儿:“有倒系有一个……但说成家也太早了,我剩系觉得她很好……”
肥龙闻言大笑,抻着伤口又赶紧收了收,揶揄道:“听你咁讲,仲未媾到手吧!你小子唔系一向嘴滑手快,点解扭捏起来了?”
大东闻言赧然,他欢场里打滚近廿载,何曾纠结出不出手这种事纠结一个月。今天肥龙既提起了,他便将叶斐与耀扬的纠葛、自己的顾虑,说与肥龙。
“我唔知自己追她,算唔算勾义嫂。”
“先不讲勾义嫂。” 肥龙闻言皱眉,“耀扬可唔系善类,他嘅条女恐怕……不一定系好人吧?”
“她绝唔是耀扬呢d人!”大东忙忙道,“她系个极好嘅女仔。我看她不仅对耀扬所知不多,好像也根本唔了解江湖上嘅事。真系唔知耀扬之前点样哄骗她了。”
肥龙闻言笑了:“你看你,我仲未说几句,你倒急了。”
见自己这半个儿子似的得意门生少有的脸红了,肥龙真觉可乐,但还是收敛神色,正经道:“我相信你嘅眼光。不过都系成年人,如何说被哄骗就被哄骗了?多留个心眼,还是要嘅。至于乜嘢勾义嫂,倒唔使咁样上纲上线。左右耀扬跑路快一年了,不许人家女仔另找男朋友,谁还颁她一块贞节牌坊么?只要她对你也有意,两厢情愿嘅事,别人冇话可讲。不过那头奔雷虎唔系多么讲理嘅,一旦他回来,恐怕非要找你晦气不可喽。”
这番情理,大东也合计过。当年文蕙的初恋男友王秋生跑路去台湾,好几年了无音讯,期间文蕙跟世英走到一起,王秋生回港得知后闹了个天翻地覆。而那王秋生虽有长乐之虎的称号,但论起厉害手段、麻烦程度,恐怕也不及奔雷虎耀扬之十一。自己若要夺他心上之人,恐怕之后永无宁日。
话虽如此,自己难道就怕了耀扬了?同是出来行古惑,没有未战先怯的道理。只要叶斐也钟意自己,耀扬再恶,他大东也不是好欺的!如是想着,心里渐渐清明,看来现在唯一要紧的,便是叶斐她对自己可也有意思么……
(1) 吹风:风言风语
(2) 麻甩佬:泛指男人,贬义词,有粗俗、讨厌的意思。用法类似“臭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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