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现在确定不了那个人到底是逃了还是死了?”叶宜庄同Anthony要了支雪茄。
Anthony随即为她点上,沉声道:“希望是死了。”
“我现在真是后怕。Faye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我以前都不知道她的辨别能力这么差!”叶宜庄越说越气,“现在看来,情况与咱们料想的是一样的。她根本不了解那个人的底细。什么club,什么哈雷车行,全是贩毒的遮掩!她没搞清楚状况就要来香港。那人要是让她染上毒瘾怎么办?”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Anthony不能不往更坏的地方想:“Grace你说,那个人是不是知道Faye……”说着,他指了指自己。
的确由不得他不怀疑。原本以为对方只是有点灰色背景的商人,没想到却是个毒枭。难道这个雷耀扬是从Fale的姓氏里发觉了叶斐是自己的独生女,才如此着意诱拐她吗?
“不会的。”气归气,在这一点上叶宜庄对女儿却是放心的,“我相信Faye有分寸。她不会跟外人说那些的。”
Anthony皱眉不言。他也只是怕会有这种更差的情形。想来叶斐从不承认Fale家是黑手党家族,自然不大可能主动对外提起。而她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实是他与叶宜庄离婚造成的阴影,Anthony一直是知道的。
“那个人的详细背景……不如,暂时还是不要告诉Faye了。我怕会对她刺激太大。”
叶宜庄默了片刻,点点头:“也好。省得她知道多了,反倒要去深究。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赶快把她带回去。”
Anthony闻言垂眸,掸了掸雪茄灰:“我就怕她不回去。”
“不回去?为什么不回去?”叶宜庄不以为意,“那人都跑路了。她现在应该也明白了,什么合伙开物流公司、什么独立,都是花言巧语。”
“重点不在于那个人说了什么。而是Faye为什么就信了他了。”虽然与女儿常年不在一处生活,Anthony作父亲的直觉却很敏锐,“你记不记得她当时提起咱们分开的事?看来她心里一直介意。如果我们态度强势,她会不会更加认为,我们不够尊重她的意愿?”
这样的可能,让叶宜庄无言以对,更有些受伤——诚然,父母分道扬镳,对任何幼年的孩子都会产生难以磨灭的影响。但这个决定,对她与Anthony 来说,何尝不也是一种牺牲?难道他们不也是为了叶斐的安全与清白的成长,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么?
“她要是真不肯走,绑也要把她绑回去!或者,告诉她实情!告诉她,那个人不仅被通缉,还是个毒贩。她想让我们尊重她的意愿,起码不要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
“Grace你不要置气。这不解决问题。”
“不是我置气。”叶宜庄扶额道,“这次是她运气好,那个人恰好出了事。她若不长点教训,下次呢?”
Anthony当然知道叶宜庄的担心是对的,却还是道:“那也要有方法策略。我还是觉得,尽量不要让Faye感觉我们是在横加干涉。”
“你这是又怕唱白脸了吧?”叶宜庄横了他一眼。
Anthony耸耸肩,按熄了雪茄,并不否认。
他还记得两年前,侄子Jason Fale发现叶斐心仪车宝山,立刻干预,要求后者离自己的宝贝堂妹能多远就多远。车宝山是Jason多年的死党,且做人从来极有分寸,二话没说便照做了。本来事情到此为止,再好不过。偏偏叶斐不明所以之时向Jason倾诉,Jason竟把实情告诉了她,叶斐岂不愤然?从来小尾巴似地黏着堂哥的她,之后半年,多一句话也不肯与Jason说。Anthony自认接受不了叶斐也如此对他。他需要女儿的爱,甚至比他对食物与水的需要还多。
在这一点上,叶宜庄理解Anthony。她也很清楚这类亲子矛盾不易处理。适才她让蒋天生当着叶斐的面接电话,也是为了防止叶斐误会蒋天生是伙同了他俩一起骗她。
果然,在外怎么叱咤风云也没用,他们现在只是两个无可奈何的家长。
“算了……还是先看看她的状态再说吧。”
叶斐的状态遭透了。
此时躺在浴缸里的她,真想就此滑入水下,一了百了。
她知道耀扬的灰色背景,但她从没认为这会是什么问题。毕竟,她的父亲、堂兄、家里一半的亲人都是所谓的“地下世界从业者”。这么多年,也没见谁被通缉、谁又突然不见了。
可耀扬,他就这样消失了,甚至没有一句话留给她。这一切发生地如此突然。明明48小时之前她还和耀扬讲着电话。他说订好了半岛酒店的海景套房;他问她选什么车去机场接他们一家。若不是那份李家农场的产权让渡合同此时就放在床头柜上,叶斐简直怀疑这是南柯一梦。
那份合同安安静静地躺着,无可抵赖地证明着她的天真可笑。
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叶斐心里清楚,除了感情,自己至此并未真正投入任何东西,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损失。
她叶斐可以干净利落地回去。她不会再见到耀扬,不会说起他,甚至不会再想起他。只当这几个月是少不更事的华丽冒险,一笑了之。然后许多年后,这一切都会变成与她那些新认识的、可能根本不喜欢的人一起吃brunch时的炫耀谈资。
所以……就这样了么?叶斐盯着浴室的天花板,有所决定了。
她要留下来。
把早餐端上桌后,叶斐如是宣布。叶宜庄闻此,当场就要发火,被Anthony按住了。
叶斐见父母这样,深深吸了口气才道:“爸,妈,我想明白了。我一直生活在你们的羽翼下。看起来,我好像想做什么就做了什么,但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那些事也都在你们的允许范围内罢了。这次来香港,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我知道你们有疑虑,从昨天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也证明了你们的疑虑不是没有根据。但我不想就这么放弃了。我想试着离开美国独立生活一段时间。无论有没有耀扬,我都想这样做。我希望能你们能理解我、祝福我。如果你们不能的话,也没关系。我会用之后的事实向你们证明、令你们改观的。”
听她言罢,父母二人皆是沉默。
她所说的,与Anthony昨晚所虑相差无几——此时的Don Fale真讨厌自己如此料事如神。
看了看蓄势待发要与女儿争执的叶宜庄,Anthony缓缓开口:“Faye你说想独立的意思,我的理解是,不仅要搬到香港来,还是经济上独立,对么?”
叶斐认真地点头。
“我记得Faye你从上大学之后,除了学费之外,几乎从来不向我和你妈妈要钱。当然,我知道Jason总是给你买这买那的。所以,你认为自己已经具备经济独立的能力了,是么?”
叶斐继续点头。
“如果我和你妈妈等下就离开,你今晚打算住在什么地方?这里每晚的房费是五千港币。你的积蓄——当然我假设你有一定积蓄——能够支持你在这里‘独立’多久?”
“那当然还有别的办法!”叶斐咬唇鼓腮,“我又不是非得住在这里。我可以租房子,还可以去找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您和妈妈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也是完全靠自己么?”
叶宜庄实在气不过,打断道:“你根本是在想当然!Faye你说实话,你留在香港,是不是心存侥幸,以为那个男人还会回来?”
“是您在想当然!我都说了,这是我的决定,与耀扬没有关系!”
Anthony扶住前妻的肩膀,又转向叶斐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缓声道:“Faye,你应该明白我和你妈妈是在关心你。好,就像你说的,我们不提其他没有关系的人。我想告诉你的是,正是因为我和你妈妈在你这个年纪,经历过完全靠自己的生活,所以我们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艰辛困难。你想要独立,这是好事。但你是不是也应该向我和你妈妈证明,你有独立做决定的能力?”
“怎么证明?”
Don Fale扶住早餐台的边缘,表情严肃:“我借你300万港币,一年之后还我。这一年里,我和你妈妈,还有Jason,不会再给你任何经济支持。我不管你在香港做什么,只要你一年之后,能把这300万港币如数还我,我就相信你具备独立的能力。此后你要去要留,我们保证都不干涉。但是如果你做不到,你就得回叁藩来,接受我的安排。Faye你同意吗?”
父亲如此态度完全出乎了叶斐的意料,她忙忙点头,表示一万个同意。
“我不同意!”叶宜庄猛地起身,“她疯了,你也疯了吗?”
“Faye,你先回房。让我跟你妈妈单独谈谈。”
叶斐本来预备着打持久战,突如其来便得偿所愿,只忙不迭地点头,叁步并两步地跑走了。
“这会是她人生中很好的一堂课。”Anthony先开口。
叶宜庄此时已绕到餐桌了另一侧,抱肘怒目,等他继续解释。
“堵不如疏。难道真把她绑回去?之后又如何呢?不如先把条件开出来,让她心服口服。这笔钱足够她生活无忧。即便她要折腾什么,差不多一年也就赔光了。”
“算了吧!”叶宜庄完全不买账,“你这根本是无原则的溺爱。现在她说什么想要独立,跟那个男人没有关系,你就真信了?”
“我为什么不相信?”Anthony略微垂眸,“当年我不是也没有听从家里的安排,留在了纽约。那时候他们都以为是你蛊惑了我、诱骗了我。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当然,能有你相伴,是我最大的幸运。但根本的动力,是我想离开那个家。他们当时都不明白。只有Leo,只有他明白我……”
Anthony的声音渐渐转低——他每每提起自己过世的哥哥都会如此。叶宜庄很清楚这一点,叹了口气,道:“她没有你那时认识自己的清醒。她的情况和咱们当年不一样。”
“是啊……”Anthony撇撇嘴,“最大的区别是你不贩毒呀!”
叶宜庄闻言,忍不住且叹且苦笑,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有,你刚才凭什么代表我们两个人做承诺?”
“说得对呀!我不能代表你做承诺。”Anthony摊开手,堪称俏皮地挑了挑眉毛,“所以一年之后,如果她真的侥幸做到了,你还是可以反对呀!”
这不是哄孩子玩吗?叶宜庄摇头无奈道:“你还真是老奸巨猾啊!Anthony,你这样会把她宠坏的。”
“是么?可我此前连把她宠坏的机会也没有。”Anthony倒了杯咖啡递给叶宜庄,“再说,就是因为爱Faye,我们才更应该给她犯错误的机会。”
“我就怕这个错误会有什么她承担不起的代价。”叶宜庄接过咖啡,叹了口气,“那个男人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他一旦回来了怎么办?”
“如果他真的回来,前提不是被引渡回来关进监狱的话……相信我,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有机会伤害我们的女儿。”
叶宜庄相信他——他说这话的时候便不是她的Anthony,而是Don F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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