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掌柜揣着袖子,天风阴冷,日头已然沉下去,他脸上却沁出冷汗来:“听说是装了十三艘大船,当然船上不止是茶叶,但据小民对茶行今年出库量的了解,少说十四五千斤是有了。”
也就是七八吨。
梁栩脸色难看起来,带着玛瑙扳指的冷白手指,紧紧抓着太师椅的麒麟扶手:“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必然是觉得毁了大明的茶业是值得的。”
知府也终于姗姗来迟,白旭宪起身怒喝,那知府官帽涤带上的串珠子都是没捋过的,只跟两位解释说自己今日病了,还不住拿着帕子咳嗽,为装病弱嘴上抹了白|粉,差点被帕子擦掉半截。
周边几个小吏拿着火折子、红磷信子过来,给平顶亭子四角挂上玻璃灯,照的这平顶亭子跟风里打转的大灯笼似的。而周围一圈圈殷勤来往官员小吏,就像是绕着灯笼打转的飞虫。
往码头看,大片码头工人沉默又无能为力的两三坐着,甚至有些还在干活。有些水手聚在一起饮酒低声议论。而那些涌进来的不少记者,则被捕快们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分别往各个税务办公室带过去,说要是请他们坐坐、谈谈,但实际都给半控制起来了。
但这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估计再有一两个时辰码头还不放开,这帮子人就要闹起来了。
过了没一会儿,终于有人回来,说豪厄尔竟然愿意跟梁栩谈谈。
估计是他发现自己请来的记者出不去,下游好像也有人拦截了漂浮的一部分茶叶,让事态没扩散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心里觉得有点慌神了——只能找梁栩做突破口了。
梁栩也大概知道,是言昳几句话的建议,既定住了他心神,也几乎控制了事态往控制不住的方向发展。
梁栩心里不大舒坦起来。他比这对姐妹大了四五岁,他一直觉得白昳和瑶瑶都不过是脑子里只装着衣裳首饰的小丫头片子。虽然会细细打量这姐妹俩的模样,却从来没把她俩嘴里的话听进耳朵里过。此刻却因为她的建议力挽狂澜,仿佛是他不如她似的。
明明他们俩在眼界上应该是云泥之别的!
是这次赶巧了?
还是说她一直就这样聪慧吗?三年多以前也这样?
为何白旭宪总提及白瑶瑶的福气、好命,却几乎不怎么愿意在人前提及二女白昳?
是他想把白昳留在家里做户主女,甚至去做女官,所以才不在外太多夸赞这个二女儿?
言昳看着豪厄尔身边也簇拥着不少保镖水手往这边来了。
豪厄尔可能有些爱尔兰血统,他是个鼻头肥大棕红色头发的英国男人,腰围跟臂展差不多,穿着天鹅绒大衣马甲三件套,小腿上套着紧绷绷的白色丝绒袜,手上端了个中式的细杆子烟筒。脑袋小,脚也小,人好比个纺锤似的走来。
两方见礼,按理说梁栩是一国的皇亲国戚,对方应当行大礼,最起码深深作揖。
但对方只是伸出白肠似的手,用力握了握梁栩纤长的手指。
梁栩见多了东印度公司的跋扈,当年他们进宫也就只是躬身,此刻纠结这些面子对于解决事情无济于补。
豪厄尔一口广东口音的汉话,说让周围别围着那么多人,就两边各坐几个人就可以了。
白旭宪让众官吏退下,也打算让两个女儿离开。
梁栩却笑道:“我瞧昳儿妹妹对此事很感兴趣,便留下来听一听吧。”
言昳也不想走,她想知道豪厄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旭宪觉得不太好,但衡王在这儿,他就是规矩,便点头说:“都是读了书的女生徒,也见见世面。”
言昳点头,后退半步满脸乖巧求知的立着。
豪厄尔其实说话态度很蛮横,很像他们国家在外一向的口气。梁栩倒是端坐着,显露出几分不卑不亢,就事论事的气度。
豪厄尔点了名要赔偿、要茶业协约、要降税点。
梁栩眉头松了松。
因为这跟他想象中要毁了大明的茶业比起来,更像是价格的谈判。英人觉得税率太高,觉得没有优先供货等等,这些都是可以谈的。
虽然估计磋磨的过程会很长,也可能有诸多不愉快,但显然不是他之前脑内预想的大危机。
言昳却在屏风后紧紧蹙起眉头来。
几吨茶叶掺杂着价格不菲的石绿付之东流,明明他们可以在欧洲各国造谣,削掉大批大明茶业在世界上的份额,用殖民地的低价印度茶取而代之。为什么却松口了?
为什么只是降降税点、要求一点赔款?
不对,是这背后有更长远的谋划,还是单纯的她猜错了?
言昳望着豪厄尔的脸——她依稀想起来,一年多以前,好像听吕掌柜提及过一些传闻。说是有英国商人,一直想打探为何大明茶叶的茶汤如此清透妍绿,色泽鲜艳,想要了解炒制茶叶的方法。
那时候他就开始针对茶叶的颜色做文章了吧。
怎么会轻易松口和谈……?
言昳正想着,忽然听到静默中,猛然炸起一团枪响!
豪厄尔惨叫一声,竟从凳子上跌下来,扑倒在地!
梁栩神色大惊,豪厄尔身边的保镖水手们也满脸惊惶,手忙脚乱的拔出枪来,不止谁又先手抖开了一枪,又是一声枪膛巨响,似乎有子弹打飞,梁栩闷哼一声,捂住了肩膀!朝众多护卫蜂拥而上,齐齐挡在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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