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谢砺的城府,谢珽的冷厉,三叔的性情着实飒爽不羁。提枪纵马时,他能用兵如神冲锋陷阵,脱下铠甲回到家,却又是个散仙般的人物。年至而立却尚未婚娶,他半点也不急,因长史府有武氏和贾恂照看,他的心思多用在城防等事上,闲时则遁在深山,在古寺道观间穿梭。
有一日,徐秉均来府里看望阿嫣,正逢谢巍闲游得空,在教谢淑防身的剑术。
彼时暮春天暖,武氏和阿嫣带着小谢奕在旁观看,徐秉均借机一睹风姿,得知这位武能斩将夺帅雷厉风行,文可抚琴作画雅致潇洒,正是他心目中能文能武的典范,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差端茶拜师了。
谢巍一笑置之,却也就此留意,每尝代为巡查军营校场时,也会检看他的进步,提点几下。
如是时日匆匆流过,转眼到了浴佛之日。
这般殊胜日子,寺中定有法会。
武氏虽久居高位颇有手腕,在两个儿子一道奔赴沙场时,难免会担忧牵挂。这一日便与阿嫣去了魏州城求平安的妙华寺进香礼佛,为谢珽兄弟俩和出征的将士们祈求平安。
待法会完毕,婆媳俩乘车回府,难免念叨远方的亲人,回府后便修了封家书寄给谢珽。
千百里外,战事正酣。
腊月里谢珽借巡边之名掩盖行踪,率亲卫暗闯龙潭虎穴,将陇右军情摸了不少出来,又亲自布置,安插了不少暗桩。如今战事一起,探到的消息可令河东知己知彼,烽烟初起之时,谢珽、萧烈、裴缇三路军马以迅雷之势出击,各取两场大捷,摧尽陇右锐气。
暗桩随即闻风而动,或是在文官武将间游说离间,或在百姓州城中散播谣言,竭力摇动军心。
郑獬亲自迎击,却被谢珽连连挫败。
与此同时,剑南那边亦屡屡派人滋扰生事,夺了几座小州城后不断增兵,大有趁火打劫趁虚而入之势。
郑獬难以兼顾首尾,求援于朝廷时,禁军忙于南边的流民之乱,调不出半点兵力。北边虽有个河西节度使,那位却是镇守西北边塞几十年的,上了年纪后守着一亩三分地,只顾得住西北边陲的安危和麾下百姓的生计,无暇顾及别处。加之郑獬此人夜郎自大,早些年将周遭邻居骚扰了个遍,两人素来不睦,便只袖手旁观。
如此一来,郑獬便成孤立无援。
主将屡战屡败,不时丢盔弃甲地率众退守,军心涣如散沙,哪怕仍有刚烈之将固守不退,多半人却渐生动摇。
两边士气斗志悬殊,短兵相接时,实如摧枯拉朽。
月余之间,三路军马齐发,陇右之地半数已被谢珽收入囊中。
此刻大军正在休整,以备后日攻城之战。
谢珽昨晚跟副将商议攻城之策,直至五更时才和衣而卧,今晨起来已是朝阳初升。
陇右比魏州干燥许多,虽说春光来得比别处晚些,干冷的气候亦累及农耕,到了夏日草茂树繁之时,却颇为清凉爽快。掀帘走出营帐,外面艳阳高照,晨风爽飒,纵马登上山峰高处,没有浮云雾气遮挡,远处岿然而立的城池亦清晰可见。
谢珽亲自带人巡查毕,归营时身上闷出薄汗。
这身衣裳已好些天没换了,几乎闷出汗味。
他随手从行囊里翻出前两日洗过的,解去外裳换了里衣,取出里面的锦囊。他的贴身里衣上都让人缝了口袋,不论要紧物件抑或机密函件,贴身装着比放在别处稳妥。此刻,里衣虽被汗水浸透,锦囊却拿油纸包着,未蹭脏一星半点。
而锦囊里面,则静静放着一枚平安符。
是阿嫣送给他的那枚。
谢珽取出来,将其托在掌心,拿指腹轻轻摩挲,许久,忽然笑了笑。
从军入伍的那一刻,他就很清楚地知道,一旦骑着战马踏上沙场,这条性命就是悬在刀尖上的。冲锋陷阵、护卫百姓,刀锋须永远向前绝不退缩,你死我活的争杀中,谁都不知道会在何时交代了性命。父亲战死那年,他率兵反杀追击,在北梁斩去敌方主帅的汹涌士气里逆流而上,穷追猛打。
许多次骑兵天降,出奇制胜,也很多次筋疲力竭,命悬一线。
他从未担心过身后的王府。
因他知道,母亲素来强硬坚韧,弟弟虽顽劣却懂事,哪怕他像父亲那样将一腔热血洒在了疆场,马革裹尸而还,他们仍能如六七年前那样,在悲伤过后仍勇而前行。军令如山战死沙场,原就是河东无数男儿的归宿,他亦不必例外。
如今,他却有了牵挂。
为藏在心头的那道纤袅身影。
朝堂与河东试探斡旋,她阴差阳错的替嫁过来,像是误打误撞闯入狼群的兔,便是有再机灵聪慧的性情,到底自幼娇养心性柔婉,与将门中人迥异。若他真的交代在沙场,河东军中震荡,王府风雨飘摇时,她孤身一人离家千里,不知会落入何等处境。
他握着节度使的军政之权,于麾下将士和治下百姓负有重任。
而身为夫君,对她亦有责任。
灯烛昏黄的春波苑里,她还在等他归去。
这念头浮起时,心底不知怎的就生出了温暖欢喜,那是迥异于亲情袍泽的另一种温柔牵挂。
谢珽将护身符小心装回锦囊,贴身藏好。
外头帘帐掀起,谢琤健步走了进来。
一进门,就见兄长独自侧身站着,素来冷硬的唇边噙了温柔笑意,那只杀伐决断的手亦轻轻按在胸口,仿佛那里藏了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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