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玄武如期而至,王妃朱卷与他同行,二仙到时礼数周正,皆在法华殿外立止听宣,可等毕方前来接引,玄武却回说他想单独求见明王。
越鸟和青华面面相觑,越鸟怕玄武是有意怠慢青华这个入赘的女婿,而青华则怕玄武会对越鸟不利。青华一向少沾五族之事,可玄武的王妃朱卷他倒是认得,朱卷乃修蛇,又名巴蛇,属百妖之一。当年仙妖大战,朱卷被尧帝追杀乃至重伤,若不是玄武舍身救她绝无生机。与越鸟大喜之日,青华时隔万年再见朱卷,见她似乎腿有残疾,想必就是当日被人王重伤之过。玄武的性子青华摸不透,人心隔肚皮,玄武和越鸟从无往来,而朱卷又是当年百妖的残部,今日他要单独见越鸟,青华哪里放得下心?
“玄武一向敬小慎微,帝君难道怕他失心疯了在我明王宫作乱?别的不说,苏悉地院住着八位菩萨,即便他不怕佛母,也不能不怕灵山,你放心吧,无妨的。”越鸟对青华劝道。
青华虽是听了越鸟的吩咐,却依旧执意立在法华殿外为越鸟护驾。可青华终究是多虑了,玄武到了殿前便先拜他,到了越鸟身前更是以大礼先拜越鸟继位之喜,再拜她大婚之喜。
面对比佛母更年长的玄武,越鸟只能佯做镇定,如今她虽面上和玄武并尊,可她一个千把岁的妖精哪来的底气和玄武同席而坐?又哪来的颜面明晃晃地受他的大礼?五族都说玄武中庸自持,但他毕竟曾是麒麟的左膀右臂,论造化论智慧,越鸟都在玄武之下,今日玄武此来蹊跷,她还得审时度势,小心应对才好。
“兄长如此大礼,小王如何担待的起?兄长免礼。今日小王备下了薄礼,还请兄长和嫂嫂笑纳。”
殿内二仙,玄武老成持重,越鸟故作亲切,毕方知情识趣地将一对珐琅丹凤呈祥壶端了上来,然而玄武却只是淡淡地到了声谢,便是连看都没正眼看一下。
不怪越鸟殷勤,从前她几度推脱不愿继位明王,如今她又是继位又是大婚,这才算真正和其余四位妖王成了同僚,因此不免要客气些,否则难免让人家议论她仓促继位,礼数不周。可玄武丝毫没有亲近之意,越鸟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一时间脸上实在是挂不住。她虽是心思灵巧,但阅历却不足,做起事来难免吃力,正在为难之间,玄武却突然开口了,他悠悠说了一句:
“敢问殿下,来日如何打算?”
越鸟心里一沉——玄武语带深意,似乎意有所指,她不敢贸然接话,只徐徐试探。
“兄长此问,小王似乎不懂。”
玄武不骄不躁,面上看不出是喜是忧,话里听不出是正是邪。他一向深居简出,心事很少露于人前,越鸟摸不准他的性子,更不敢揣测他的来意,好在他嘴上虽然不客气,神态却还算真诚,今日他像是有备而来,既然如此,眼下倒不如顺着他,看他究竟有什么能耐。
“本王此来仓皇,殿下便是有些戒心也属寻常,既然殿下不懂,那本王便给殿下说清楚。”
玄武随即正襟危坐而道:
“正所谓蛇无头不行,五族如今没有主将,只各自依群落而居,如同一盘散沙,外有二道不容,内有争斗自损。麒麟身后万年,五族始终无有大贤,昔日佛母和王母虽有造化,却始终无法服众,因此功亏一篑。明王殿下家门显赫,德才兼备,如今又兼得了九重天和雷音寺的庇护,如此资质出众,殿下难免有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本王今日就是想问问明王殿下,来日究竟是什么打算?”
别说是越鸟,就连佛母和王母都没跟玄武打过交道,越鸟原以为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中庸之辈,可这厮今日说话刀刀见血、语带双关,让她不得不防。
“兄长所言甚是,小王乃玄鸟后裔,雷音外徒,如今又有夫君位居六御,自然要惦记着五族大位。非小王托大,如今在五族中论家世师门,出身造化,小王舔居第一。兄长快人快语,小王若是不直言只怕要失了诚意——敢问兄长,是有意要和小王争位吗?”
玄武喝了口茶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他比佛母还要大上许多,更曾与麒麟一起驰骋沙场,五族认为他中庸,其实他的见识和心胸恐怕天下间无出其右。他一眼就看穿了青孔雀越鸟尊贵自持背后的本真——她故作威重,其实心中忐忑难安,这实实怪不得她,五族情势迫人,青孔雀赶鸭子上架只能强摆架子,倒见得她赤忱良善,不是蝇营狗苟之辈。
“本王无德无能,如何敢和明王殿下争锋?别的不说,本王曾与殿下那夫君交过手,彼时本王缠斗于他叁天叁夜都未能伤他分毫,而殿下却能让他自愿放血供养。论本事,万年修为的我都敌不过没有修为的殿下,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玄武一会阴一会晴,越鸟根本猜不到他的意图,说他阴阳怪气吧?他今日所陈和青华当日所说正好对上,足见他真诚。可若说他是有心抬举吧?他那神态语气却分明暗藏深意。越鸟如坐针毡,却也只能步步为营,玄武开门见山,她倒不如也坦荡些。
“兄长过奖了,小王尺寸手段,哪里敌得过兄长万年蛰伏?兄长有什么想说的便直说罢,你我初见,小王倒是有意立下个坦诚的规矩,以免你我多费口舌。”
玄武点了点头,他初见明王就问出如此刁钻的问题,可明王却依旧不恼,如此便可见这青孔雀心胸宽广,与那鸿蒙道人不可同日而语。
“兹事体大,殿下有所顾虑分数当然,本王并非来而无往之辈,今日本王亲见明王殿下,虽是身无长物,却给殿下带来了一个故事。今日殿下为主,本王为客,本王就先将这个故事讲给殿下听,殿下听了若是心满意足,再与本王坦陈不迟。”
越鸟眉头紧锁——玄武来者不善,似乎有意挑拨,可他露出谦卑,她也不能硬抚了玄武的面子。
“玄王自可畅所欲言,小王洗耳恭听。”
玄武垂目凝神,此事事关重大,叁界只有叁个人知道,其中一个已经魂飞魄散,其余两个万年不言。越鸟观玄武神色,见他犹疑中带着坚决,踌躇中带着无奈,便知他今日必定一鸣惊人。可饶是越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严阵以待,玄武还是一句话就惊得她浑身麻痹——
“叁界无人知麒麟生死,只有我知道……”
彼时仙妖混战,以青华帝君为首的百仙将妖精们杀得凋零,最终万妖败去,五族式微,不得已落入了今日这扔人摆布的境地。然而由始至终,麒麟却从来都没有怕过满天的神仙。女娲造万物,叁界不相容,百仙要杀百妖,百妖要杀百仙,此乃天道平衡。
“……致使百妖溃败的不是神仙们,而是人。人有灵,善恶一念之间,麒麟曾称他们为无爪牙之恶鬼……”
人无獠牙利爪,却心有智慧,百妖起事,人倒戈相向,百仙追着巨人和巨兽不放,可人却懂得斩草除根。
“百妖多的是可驱水火之辈,我们原本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尽诛凡人,可我们错了。人与百妖反目成仇,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人就将丛林点着,将湖泊抽干,莫说是百妖,便是寻常鸡犬都逃不过他们的诛杀,麒麟见此,终于大彻大悟……”
女娲造万物,万物以人为本,人的本事远在妖仙之上。彼时仙妖混战,即便是青华大帝这样的造化无穷者也只能和百妖刀剑相向。可人却不同,他们懂得练神兵,诛妖邪,尧帝亲练一剑,差点要了朱卷的命,彼时玄武舍身相救,便也借此看透了凡人的本事,他们的目标不仅是得道的百妖,而是五族万数。
“百仙诛百妖,无非各个击破,可凡人则不同,他们知道百妖源自百兽,因此便屠尽走兽,杀尽飞禽,非要将我等斩尽杀绝不可。”
山川中血流成河,麒麟心灰意冷,他这才知道知道叁界大战从来就只有一个结局——仙妖皆灭,百兽不存,凡人占尽天地。他深知自己贵为至尊妖王,只要他一日不死,仙妖大战就一日不止。于是他让玄武通报天兵——他是万妖之首,若是他亲自通报,只怕天庭不信。玄武得令,亲自通报太上老君,说麒麟为了叁界自愿伏诛。
太上老君到时,麒麟心甘情愿地跳进了他的丹炉里,为了避嫌,玄武缠住了百仙之首的青华帝君,一缠就是叁天叁夜。后来鲸落报丧,说麒麟已死,玄武终于放开了青华,从此便领着介之虫七百二十退出了仙妖大战。
忽闻当年刀兵事,越鸟久久不语,当年她和青华在凌云洞避世成亲,大婚前夜青华还不忘自澄清白,由此可见麒麟的生死有多重要。麒麟乃万妖之长,论造化论修为,天下无人可及,若非他甘愿受死,只怕就连青华也杀不了他。五族万年以来的唯一的一位妖王,原来是为了叁界甘愿牺牲。难怪五族万年只出了麒麟一个至尊妖王,试问他心中的沟壑和慈悲天下何人能及?
故事讲完了,玄武问越鸟:“殿下有心,欲登大宝之位,本王只想知道,殿下到底是何打算?”
玄武在五族苟活万年,为的不是地位和尊名,而是一句嘱托——麒麟死前有遗诏于他,无论来日五族是谁为尊,只要有人要掀起叁界大战,玄武就必须持剑斩之。鸿蒙不足挂齿,他是黄口小儿,穷兵黩武,想登五族大位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可越鸟不同,论天资论造化,她实在是傲视群雄,如今她得了仙佛二道的护佑,实力威名不可小觑,是继麒麟之后最合适的万妖之王的人选。
今日玄武来见越鸟,原本已经抱着赴死之心,越鸟没了修为不错,可她那立在殿外的夫君青华大帝可不是好惹的,玄武明白一旦他杀了越鸟,他就绝对走不出这明王宫,可他依旧是来了,就连他自己都不理解他心里的那一丝侥幸是从何而来的。
越鸟心底一片清明,玄武的用意她已经了然,五族中还有玄武这般高瞻远瞩之辈,她心里只有快慰,对着一脸凝重的玄武,越鸟露出一个苦笑。
“本王心有所思,一如当日的先将军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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