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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训斥
    灯光依旧鲜亮。
    谢琼枝站在舞台正中心,池照影的话还在她耳边回旋。
    叫她看出来了。
    她咬了咬唇,更觉窘迫。
    此时再不见方才尹医生的影子,她彻底从角色中剥离出来,被池照影寥寥几语说得耳尖泛热。
    她无法反驳。
    今天表演的这一遭,她本就不期望自己能瞒过池照影,她甚至是主动摊开来,叫池照影看得清楚。
    否则……她别无他法。
    没有接下这个话剧之前,没有反复钻研这个角色之前,她并不知道,那一个多小时的电影里,承载了几个人的一生,也承载了万千内敛的情意。
    原本谢琼枝碍于池照影的存在,并没有看过《等风》。纵使她清楚那部电影的优秀,毕竟制作功底那般优秀,奖项并不含水分,那些叫无数人垂涎的荣誉从侧面说明了《等风》的价值。
    可她并不喜欢池照影,能对一件事、对一个人直白地道明喜恶,是谢琼枝一直以来的优点。
    她早就坦明,她并不喜欢池照影。她不可能会喜欢这样一个不识好歹的人。
    谢琼枝对郁离和池照影之间的事其实了解不多,她本来也并不想多管闲事,直到……
    那是两年前的秋天,枯叶旋落之际,郁离不小心从病床上摔了下来。
    郁知春总和所有人说,那次车祸并不严重,郁离会被治愈。
    但那次小小的磕碰打碎了郁知春的谎言。
    病床并不高,可郁离却由此进了急救室。
    更多缘由谢琼枝并不知晓,她只知道郁家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仅仅是跌落在地,就几乎要了她的命。
    也正是那次,她才知道,这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她爱人的侄女,瞧上去只是比一般人虚柔一些的Alpha,其实早已脆弱不堪。
    生机被抽干,嫩芽也变作枯叶。
    那年秋天格外的冷。
    谢琼枝听见郁知春和郁离的对话。
    ?姑姑,你不用来得这样勤快,我自己就能处理。
    ?你自己能处理?这次要不是姑姑,你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说话?
    ?……我好累啊。如果治不好就算了吧,但我请求您,姑姑,不要告诉妈咪。
    谢琼枝回想起郁离当时的语气,隔着一个房间的距离,她仅仅从那几个字里,就感觉到了那些灰败的无力。
    郁离分明比自己还小一些,应该是烂漫开怀的年纪,可郁知春这位侄女,明明有着叫无数人羡艳的出身,明明有着万人追捧的天赋,可她却坐在惨白的病房里,面对亲近之人方才敞开几分心扉,说出那句称得上是放弃的话。
    声线虚柔,语调清寂,似乎风一吹,就能被刮散了。
    郁知春平日里不常谈及家人,仅有几次的交谈里也能让谢琼枝知道,郁离是个如何优秀如何招人心疼的好孩子。
    又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模样呢?
    这般脆弱,禁不得一点风雨,甚至在这般鲜艳的年纪,就磨灭了本能里对生存的渴望。
    或许是因为那次车祸,更可能和她天残的腺体有关。
    总的来说,都和池照影脱不了干系。
    正是有着这样的缘由,她并不喜欢这个犹豫踟蹰不干脆的陌生人。
    …
    纵使谢琼枝不喜欢池照影,但她并不会和自己的事业过不去。
    她喜欢《等风》的剧本,也明了这个话剧的意义,把这个话剧接下来,演好了,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她本以为,池照影能演好了,她又能有多差呢?
    更何况,她科班出身,对于话剧的表演,更应该得心应手才是。
    行程紧迫,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磋磨,她只能尽可能地贴合角色。
    她看了《等风》。
    四十七次。
    池照影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台词,她每一个无心或有心的神态,都铭刻进她脑海。
    她似乎着了魔,在一次次嚼碎咀嚼里,她看见了池照影。
    那个名叫池照影的演员。
    那一段哭戏,把一切都推向至高点,所有情绪都蒸腾出灼人的热浪。
    那样高强度的反复观看里,在时钟的指针拨过一个刻度时,谢琼枝忽然看见了什么……隐匿其下的东西。
    永失吾爱。
    永失吾爱。
    永远错过了那阵风。
    池照影永远失去了郁离。
    谢琼枝忽然看见了,从精妙绝伦的表演里,看见了池照影的真挚。
    尹医生也是,池照影也是,她们都那样诚挚热烈地爱着那个……活在旧时光里,再也回不来的人。
    她彻底拜服。
    《等风》里的池照影,担得起所有关于演员的称赞与殊荣。
    历年以来,优秀的影片浮浮沉沉,优秀的演员来来往往,留下一座座难以仰望的高峰。
    但携着这场风的池照影不是挑战者。
    她即是顶峰。
    …
    此时池照影站在她眼前,谢琼枝有几分恍神。
    她对池照影的认知还停留在《等风》里,还停留在那段撕心裂肺的哭戏里。
    此时池照影妆容明艳,神色冷锐,直指她表演里的漏洞。
    谢琼枝无法反驳,她脸色愈白。
    只听池照影的声音继续传来。
    “你接下这个角色,你难道没有想过用什么方式演绎?你不知道、不明了,却偏偏选择错误的方式,这样……
    “等到在第一剧院的舞台上表演时,台下坐着喜欢你、欣赏你的人们,你却拿出并非你谢琼枝的表演。
    “你对得起这些喜欢么?陪你辛辛苦苦练习的老师、修改调整了这么多次的剧本,不用心的话,就没资格站在舞台上,说出任何一幕话剧的台词。”
    池照影的话果然不客气。
    “我……”谢琼枝张了张嘴,她其实做好了准备,她知道自己表现得很糟糕,她既然选择在池照影眼前表演,就做好了被戳穿的可能。
    毕竟她和池照影的过去并不愉快,而此时她希望得到池照影的指导,就不能再避讳这些、遮遮掩掩。
    可池照影的话,一句一句,皆精准而致命。
    毫不留情。
    每一个字都击打在命门,谢琼枝连为自己开解都做不到。
    台侧台下还站着一直指导她表演的老师们,还有她的团队成员们,她却僵在舞台中间,在雪白的聚光灯下,被池照影一句接一句,说得哑口无言。
    更不用说……还有那些循着自己而来、喜欢自己的人们。
    他们想要看到自己认真表演的样子,他们想要看到自己饰演《等风》。
    可她却没有好好体会过自己要扮演的角色。
    是她辜负了这些人。
    “你要为自己辩解么?”池照影又问了一句。
    “不、不是……”谢琼枝张了张嘴,眼前站着的人,是她观看了四十七遍电影的主角,也是她想要讨教演技的对象,在池照影眼前,她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甚至盈满愧疚。
    她的四十七遍,她自以为付出的努力,其实都是在辜负这些人的喜欢。
    循着池照影的话,谢琼枝忽然想到自己站在第一剧院的舞台上,用方才的方式来表演《等风》的那一幕。
    吱呀——
    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池照影眉头稍压,她看见眼前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鼻尖一皱,眼泪紧跟着从眼眶滚落。
    她没预料到这几句话就能把谢琼枝说哭了,但转念想来,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一直万人拥捧的谢琼枝,想来也并没有被这般质问过。
    近乎训斥的质问。
    池照影眉眼松了半度。
    年轻的姑娘,哭起来便止不住了。谢琼枝站在那处,  没有后退一步,站得笔挺而倔强。
    眼泪却一颗颗往下掉。
    …
    池照影缓缓合上唇,眼尾轻眯,似乎对谢琼枝的落泪并不在意。
    台下的众人见到这架势已是呆怔,可谢琼枝本人没有表态,她总是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此时她没有过多举措,俨然是被池照影训得乖乖巧巧。
    哭泣的小祖宗本人都这般温驯,他们也只能缄默不言。
    所有的灯光都聚焦在舞台上,台下的灯光仍是昏暗,只余亮着红光的摄像头,在静默地工作。
    “我有想好好演……”纵使服装朴旧,谢琼枝总是漂亮的,她吸了吸鼻子,眼尾红红的挂着湿,瞧过去好不可怜。
    “——可你没有。”池照影毫不留情地开口,劈开了她的话。
    美艳的Omega神色凛然,红唇妍丽,好似破冰的尖刃。
    “琼枝。”舞台上只剩Omega难以自抑的啜泣声,缓过几秒后,池照影叫出谢琼枝的名字,“你体会过尹医生的心情吗?”
    她的神色蓦地柔和下来,池照影轻声发问,简单一句话,却带来了故事里的风。
    “你感受过吗?”
    那张形状锐利的、漂亮的红唇缓缓开合,一句一句说给谢琼枝听。
    “碎花裙的触感,雨后湿土的潮苦,砂砾嵌进指甲缝隙里的磋磨,还是坐在老房里时,朴旧的、潮湿的空气敷在你皮肤上,土黄色的夕阳,灰色的窗框。
    “就静静坐着,整个整个的夜晚。
    “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她思念的是谁?摸上脸颊的那只手,是谁的?”
    池照影顿了顿,她走近半步,彻底踏进聚光灯下,叫谢琼枝看见她光火翻腾的眼眸。
    音量抬高几分。
    “谢琼枝,你站在这样明亮干净的舞台上,你看、你看!”
    “空气清新、温度适宜,你脚下的地面,都干净得能映出你的脸。”
    “这是话剧!是《等风》的话剧,不是电影!让我坐在这里,点评我最重要的剧本,可我无法想象,出身科班修习过无数课程的你,却用电影的处理方式来对待这场话剧,是出于什么目的?”
    “不想演可以拒绝,你不用强迫自己来扮演你并不想认真了解的角色。”
    “好好想想,你该扮演的,是剧本里的尹医生,而不是池、照、影。”
    池照影的话果然毫不留情,她声线过于好听,可她语气铿锵情感充沛,一段锋锐的话,竟是被她处理得像是高潮跌宕的话剧。
    谢琼枝一怔,她愣在原地,看着眼前气势澎湃的女人。
    泪水涌出,视线愈发模糊,可她忘了眨眼,也舍不得眨眼。
    谢琼枝——你看、你看!
    你认真体会过吗?你感受过那一刻的心如死灰吗?
    谢琼枝看见那个跪坐在电视屏幕前,彻夜观看《等风》的自己,又看见电影里尹医生落魄却释然的微笑,更看见了池照影情绪颠覆时的崩溃大哭。
    一幕一幕,伴随着池照影的质问,尽数展现在眼前。
    池照影的声音在舞台里回荡转旋,似有实质地抛浮在上空,悬滞片刻,倏地砸落下来。
    砸在谢琼枝头顶,脑中嗡鸣声在这一刻迸发。
    眼泪也停滞在颊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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