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梦中的安明熙不知何时起觉得耳畔一阵吵闹,像是有人在唤他的名字,让他不由翻身,试图离声源更远些,倏尔,脑中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大到像是说话人就藏在他耳道一般。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说了什么,便从梦中惊醒,他坐起,恍惚中像有火焰扑至他面上,烧得他一身汗水。
——有人在叫他。
他循声侧头,入眼是火海,以及火海那一头的阿九。
阿九推倒着火的屏风,见安明熙还呆愣地坐在床上,急得眼睛都红了,他大声呼喊,无意吸入烟尘,呛得他咳得剧烈。
安明熙踩在地面上,没走两步,地板的火热刺激得他退步,回身穿上鞋,忽然忆起那玉佩还躺在床头,他忙将之攥入手中。
安明熙的前路被大火隔断,阿九与其后两人一起将水桶中的水泼了出去,短暂地开出一条生路,安明熙快步穿过烈焰,在三人的护卫下逃出主殿,迷茫而不知所措之际,阿九察觉他袖摆的火苗。火苗被拍灭,安明熙抬起手,这才忆起手中还握着那玉球,因握得太紧,球面的花纹印入皮肉,轻抚了下就隐隐作痛。
前来灭火的宫人不断,一桶桶水被泼了出去却只能让火势短暂地变小,没一会大火又重新窜高。
安明熙望着玉中的小花出神,忽地,他抬头,快步向火海中去,就在他要跑起来之时,阿九拉住他,在嘈杂的人声中不由大吼:“殿下做什么!”
安明熙看向阿九,又焦急地把目光放回燃烧的主殿:“信……画!” 他试图从阿九的手中挣脱,然阿九却把他往他要去的反方向拉,大喊:“都烧了!没了!都没了!”
安明熙仍想甩开他,因他所见这火还只吞了主殿半边。
阿九急眼,叫住救火的人一同拦住安明熙,随即道:“阿九去,让阿九去!阿九会把它们带出来。”安明熙愣住,就在阿九正要绕过他跑回火场时,安明熙拽住他,摇头:“不要了,别去。”
阿九忽然想哭,周围人宫人百千,安明熙却从未想过牺牲任何一个下人的命……他的四殿下善良得令人心疼。
大火还是烧到了天明,整座大殿化作废墟。安明熙裹着阿九带来的披风,看着废墟发呆,手中玉佩被他攥了一夜,这时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花千宇不在身旁的现实。
……
几日后,太后颜慧之离宫前往大圆寺,将礼佛三年,京城内的皇室宗亲皆来送行。
安明熙对上颜慧之投来的视线——她也许并不是自愿离宫,安明熙忽然想。他转头观察冷漠得不像要送母亲离家而像要赶仇人离开的安清玄,那场火的起因像是有了答案。
如果人对人的厌恶并非凭空而生,安明熙想知道他们母子招人恨的理由。
他一向认为他的母妃是温柔善良而又与世无争的,但若她并非他所认定的一般纯洁而无辜呢?即便想到了这个可能,安明熙亦不敢让这样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停留太久,单单停在“想”的层面,他也觉得亵渎。
十一月初,安明熙又从诸葛行云手中收到了花千宇的来信,日期最近的一封是在十日前,那也是唯一一封长信,彼时他已在营中,也拜见了大皇子安明阳。信上洋溢着少年郎对军中生活的向往,以及当向往变作现实时的兴奋感。
花千宇那儿已下了雪,他说站在高墙之上眺望白雪皑皑的辽阔疆域令他心潮澎湃,安明熙却想问他冷不冷……花千宇难道不会照顾自己吗?安明熙自认这是煞风景的废话,也就没把话写信上。
安明熙的信仍未书写完,他原本想告诉花千宇,重华殿着火了,花千宇送来的信和画也都烧成了灰,不过他把玉佩救下了——这是近来围绕着他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可写了没两句,他又觉得这太像用来讨安慰的话,也许还会平白让千里之外的花千宇担忧,于是纸换了一张又一张,他时常也只能写保重二字。
长信下半部分说的是军队地界那块的风土人情,花千宇说他原以为边疆多荒漠,出了军兵少有常人,不料军营周围的人气比他想得要重得多,有寻常人家、有酒肆、有茶铺,甚至还有青楼。军营的纪律也不如他原先所想的那般严苛,他在外头走了走就见着不少个逛青楼的。他还说青楼的装潢与长惜院的装潢极为相似,多数姑娘口音不像当地人,花千宇想她们该是从各地发配过去的军妓。
花千宇的语气中无玩味,只带着同情,安明熙也同情那些身不由己的女儿,但同时他亦担忧花将军真做了“花将军”——若只是路过,如何能了解这些情况?安明熙霎时百感交集,以他对花千宇的理解,他怀疑花千宇有意不掩去这些会使他担心的消息是为了引他表露占有欲。而安明熙即使猜到花千宇的小心思,也并未想让花千宇吃瘪,他顺着花千宇的意,也顺着自己的心,提笔书写禁令,禁止花千宇出入青楼,亦不准花千宇和姑娘们靠太近……
看着自己写下的带着稚气的文字,安明熙不由莞尔,思考过后,他没把这纸丢掉,而是接着续写,聊殿中大火之事,聊诸葛行云变成了信使,聊他武艺有所长进……
然后告诉他,他想他了。
……
明明夜里并无过多的思虑,晨起时安明熙的思绪却忽然明朗了起来,他想他该知道真相,不管真相如何,他都将更加了解自己的母妃,也将更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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