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临近,百官封了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准备着过年。
门市都歇了业,预备着年后再开文,宋隽骑在马上,绕着坊市转完今年的最后一圈,寻了个破烂酒肆坐下吃饭。
眼下时候,酒楼都关了门,这样的饭肆也少见,不过人也算不得多——腊月底了,谁不在家里阖家团圆,出来吹着西北风闲散乱逛。
宋隽捏了筷子,数着铜钱,要了碗饺子。
摊子的老板是个女人,长得很高大,看着就十分朴实能干的样子,宋隽来时,她正在桌子前头,教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读书,两个人都颇为费力气。
她亲自端了饺子来给她,搓着手接过她铜钱,盯她看了半晌,终于怯生生问:“是…宋将军么?”
将军这称呼,熟悉且陌生。
从前她应着这称呼应了七年,却又已经四年没听过这称呼了。
宋隽恍惚一下,点了头。
那妇人神色一喜:“哎,我便瞧着是您——当年您回来的时候,骑在马上——我特意跑去看的您呢。”
她说:“您那时候,好神气的!我现在还记得呢,当时和我一起的几个小姐妹都说,您比后头几个男将军俊多了。”
宋隽想了想自己手底下几个,其实还是有几个眉清目秀的。
那妇人问:“您就自己一个人来吃饺子,不回家里去过年么?”
“我巡了街,便就回去了。”宋隽扯了腰间帕子擦汗:“您这儿闻着香甜的,勾着食欲,便坐下吃一顿再走。”
妇人眉开眼笑地哎了好几声,那双丫髻的小姑娘跌跌撞撞跑过来:“这字我不认识。”
妇人为难地接了那书,眯着眼细看。
宋隽吃着饺子,漫不经心打量一眼那小姑娘。
妇人解释道:“我家大丫,这不是,眼下的科举女孩子家也能考了么,我家那几个小子脑子都不太灵光,只她还有点样子,我想着让她也跟着读几本书,试一试,谁知道平时看着挺灵光的,一读书,哎呀,也不行!”
这事情已经定下来,且被宋隽督促着,明年春闱就要改了,再加上皇帝赏了沉二姑娘应考的名额,所以此刻除却些偏僻地方还不知道,京城上下,是都晓得要开科选女官的了。
只是宋隽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准备起来了。
那妇人语气嗔怪,话里却带笑,脸上喜气洋洋的。
小姑娘把脸埋在她围裙上,悄露出一双明亮的眼,偷偷打量宋隽。
宋隽也看着她:“我才读书的时候,师父也总训斥我,开了蒙,字识全了,就好了。”
她说着讨了那书来看,原是本叁字经,小姑娘怯生生挪到她身边,指了自己不会的字给她。
宋隽便一一讲给她听,小姑娘听着点头,细声道谢。
妇人看得舒一口气,擦着手要把那铜钱退给宋隽:“您看看,您来吃,我们这儿都…都那个什么,蓬荜生辉——怎么还能要您的钱”
宋隽摆一摆手。
“大过年的,您还在这儿摆摊,拿着吧。”
她把那铜钱搁小姑娘手里:“喏,拿着,过几年考了状元时候,再请我吃饺子。”
她看得分明了,这店肆里外没个那人,那小姑娘又瘦弱,显见是家里头都不乐意送她去学堂,没钱出给她,这妇人才出来劳作,替她攒学钱的。
她塞了那钱,又捏出块银子来,掂量一掂量,递到小姑娘手里:“压岁钱。”
小姑娘怯生生接过,妇人看着忙要推让,宋隽笑:“您别跟我争了,再争执下去,我饺子都凉透了。”
妇人无奈,牵着小姑娘千恩万谢地退到一边,指挥小姑娘把新学的功课复习一遍,小姑娘捧着她那书卷,朗朗读起书来。
宋隽籍着这书声,慢条斯理吃完了一盘饺子。
小姑娘依旧读着书,她没惊动人,推了门扉,轻飘飘出去了。
街巷上人烟寂寥,身后的书声还杂着童音,宋隽摩挲着指间的茧子,牵着马消食。
远处有人点了炮竹,杂着孩童欢笑。
此刻天近日暮时分,昏黄的天色卷着长风,把万家灯火和欢声笑语送来,吹开一年的寂寥。
宋隽牵着马,一个人走在街上。
这万家灯火与她了无关系,却又和她息息相关。
她不晓得怎么,就想起赵徵来。
想起他那句:“本欲邀你一起过年节,只是你大约不愿意。”
宋隽的确是不愿意的。
江子熙说得过且过,可许多事情,总是不能糊弄的。
譬如她觉察出她对赵徵,是真的越来越心软,总有一天,大约就要被他的温情款款消磨的水滴石穿。
赵徵喜欢她,想要叫两个人近一点,为此愿意拱手送了把柄在她手里。
倘若她也喜欢上赵徵了,又该怎么样呢?
她不乐意为着世人的情爱低头,哪怕那情爱真像弯刀利刃,轻而易举便要人性命,叫人无力抵挡。
她笑一声。
可惜人心总难测,连她自己都糊涂着,赵徵此刻真不曾问过她时候,她又觉出怅然若失来,哪怕是要拒绝他,也指望他问一句。
不过也没人是总爱犯贱的,那日车上过后,赵徵送了她会家里,临走还是把她伺候得体贴,掖了被子喂了汤药。
这之后就没了声息,细细算来,和赵徵已经几天没见面了——彼此之间无甚公务要忙,都歇在家里散漫带着。
宋隽一摇头,翻身骑上马。
她拍着那马儿慢悠悠想,人家赵徵凭什么要为了她一次次犯贱,明知她不愿意,还要为她一次次舍下脸面,去暖她这不知好歹的硬石头。
她随手拍了马,坐在马上闲散地想着事情。
所谓老马识途,她这马不算老,但竟认路。
一刻钟后,走完了神的宋隽挑着眉看向远处遥遥的赵家,匆匆忙忙勒了马。
赵家挂了灯笼春联,张灯结彩地要庆元日,里里外外都热闹着,宋隽眯着眼看,拍马转身要走,忽然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是个姑娘,俏丽得很,身量纤巧瘦弱,正要戴上帷帽。
送她出来的是初一,这丫头偏头撞上远处宋隽视线,略一愣,才要喊,被宋隽冷着脸示意噤声。
宋隽盯着那姑娘,半晌,笑起来。
——哦,沉二姑娘。
适才那一腔子乱七八糟的心事仿佛是匆匆忙忙瞎矫情了一场,宋隽自己都觉着脸热,拎起缰绳,纵马远去。
远处初一看着,再顾不上和沉二姑娘客套,应付两句匆匆回府,叩了赵徵的门。
屋里头的人冷着脸色,抬头看她。
“适才奴婢送二姑娘出去时候,看见了殿帅,她也看见了二姑娘,殿帅脸色不太好看,转头拍马走了。”
赵徵眉依旧皱着,语气有些沙哑。
“晓得了,她大约恰好路过,我过几天去寻她解释。”
初一叹口气。
“陛下下旨,要沉二姑娘趁着年节前后,日日来寻您请教功课,您……”
赵徵嗤笑出声:“寻我请教?他难得下几次旨意,一次比一次荒唐——我那二弟不是快回来了,等叔伯们回来,叫他指教。”
初一愣了愣。
“不是说要叫宋大人来过年的么?”
这事情他很早便开始打算,往年冷冷清清的宅子也难得张灯结彩,一丝一厘地苛求人把屋子收拾好。
前几日好容易消停下来,众人也还是按着他的章程挂上了那些。
怎么就,变成了要叫堂兄弟来?
赵徵眉眼映着昏黄灯火,容着一片寂寥:“我近来有些累,要先歇一歇。”
初一推了门要出去,外头忽然热闹起来。
天空炸出烟火,映得赵徵脸上光影明灭。
他仰头看着这人间的热闹景象,忽然想起那人瘦弱地靠在车上,哼着“要过年了”时候的样子,勉强硬了几天的心肠豁然一软。
她为着他府里出去的女人不欢喜,怎么能是对他没半点情意的呢。
他这么想着,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却还是把这当做了个借口。
他叹一声,自嘲得很,抬手推开看了一天的薄薄一本案卷:“备马。”
宋隽此事已吹着冷风归了家。
管家在家门口候着她,见她来了,神色急切。
“大人,宫里来人了。”
宋隽愣了愣,挑眉进去。
又是那胖公公,看见她就迎上来:“殿帅啊,大过年的,您做什么去了,叫老奴好等啊。”
“腊月二十九,明天才是年呢。”
宋隽脸上的笑糊弄:“陛下有什么旨意?”
那内侍笑:“陛下说了,殿帅年节里只怕孤寂,遣我来请您入宫守岁。”
他忖度着宋隽必不答应,准备根据宋隽府里人塞他的银钱斟酌怎么跟皇帝回话,不提防这一位扯出个笑来:“谢陛下,我收拾收拾,这就去。”
内侍:……
管家:??
她说着收拾,却也没换衣裳,折身去了书房,一边收拾桌子上的奏折一边吩咐官家:“告诉初二,我从宫里回来了,就去他那儿坐坐。”
她说着,抱起那一摞奏章,走出去,看着坐等他的内侍:“请吧?”
那公公瞠目结舌:“这…殿帅,您这是要做什么?”
宋隽冷着脸,牵着嘴角笑了笑:“给陛下解闷儿的。”
她把那奏折交出去,抬脚上了马车,那公公哎呦一声:“殿帅,陛下前头,不能带……”
话没说完,里头帘子也没掀开,直接扔了一柄长剑出来。
管家匆忙接过,抱在怀里。
“收好我佩剑。”
里头的人淡淡吩咐。
那公公无奈,把那折子搁进马车里,一牵缰绳,往宫城走去。
他们这一行离开后不久,赵徵迟迟赶到,勒马看着门口抱着宋隽佩剑擦汗的管家:“你家大人呢?”
管家:……
他指着远处:“陛下宣召,进宫过年去了。”
赵徵愣了愣,坐在那马上,看着冷冷清清的宋家门墙。
他来得匆忙,大氅都没来得及披,一身风霜地纵马赶来,都不曾觉得冷。
偏偏被管家一番话,说得从里凉到了外,连指尖都冻得发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