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隽下了朝,拿朝服找人换了套破烂衣服,并一副破碗,桥根儿握着,眯眼晒起暖儿来。
这一日春光正好,桥上桥下游人如织,她一副吊儿郎当的废物模样,很好地融入了周匝的乞丐们。
日头渐移,可着她半边身子晒,宋隽晒得半边身子发暖了,翻了个儿要晒另一边,身边传来一声笑。
“你倒晒得均匀,还带翻面儿的。”
宋隽懒懒掀开眼皮,瞥了眼身边。
她说这太阳怎么越晒越清净呢。
“赵大人好——赵大人手头若有闲钱,不妨施舍则个,也好叫我今日能果腹。”
“你倒看得开。”赵徵挨着她松散地坐着,瘦长的手指拎着把扇子遮太阳,秀致的眉眼躲在扇子的阴影下,笑眯眯看着她。
“看不开能怎么样?陛下下旨让我谋生路,可惜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平日里还能啃个老本,眼下见罪于圣上,祖宅都给封了,只能桥底下讨饭过活。”
她说着瞥一眼周匝,原本在这儿窝着的乞丐悉数没了踪影,不用想也知道是这厮搞的。
赵徵装没看见她那眼神,拎着扇子挡在她头顶:“宋大人若都是四体不勤、只知道啃老本儿的,那满朝上下,也就只剩下尸位素餐的了。”
“我眼下是一介白身,当不起‘宋大人’。”
宋隽拢一拢胡乱裹着的破衣衫,翻了个身,躲过他那扇子,继续晒暖睡觉。
她不给面子,赵徵也不恼,慢悠悠站起身,挪到她面朝着的那一边去:“白天也就罢了,晚上准备去哪儿歇着去?”
“京城大得很,哪儿不能趴着睡一觉。”
“晚来风凉,阿隽,你倘若不嫌弃,不妨去我那儿住一宿?”
好家伙,不叫他喊“宋大人”,干脆叫起她名字了。
宋隽被这人的没脸没皮的架势气笑了,直起身子来看赵徵:“赵大人,我今晨刚刚得罪了陛下,你眼下在这儿招惹我,小心明天桥洞里头,咱们两个一起讨饭。”
赵徵弯着眼,慢条斯理笑了笑。
“那也不错。”
宋隽瞠目结舌,败下阵来。
她继续在桥洞下窝着小憩,赵徵便拎着扇子给她扇风,他靠得近,身上的气息整个把宋隽包绕起来,宋隽闭着眼,其余四感便很清明,只觉得仿佛被他揽进了怀里。
有风轻轻,吹得她发丝拂过脸颊,脸上痒痒的,心头也发痒。
她这些时日累得够呛,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娇气的小皇帝,还要承受那小孩子日渐古怪的脾气,累得眼底发了青。
结果今晨一句话不合时宜,又把小皇帝惹得发恼,仗着她好脾气,下了道古怪的圣旨,封了她的宅子夺了她的官职,要她自己去谋生活体验民间疾苦。
宋隽心头堵着气,转头出门就扔了官服,原本只是闹个脾气,心里依旧计较着国事家事天下事,眼下嗅着熟悉的香,倒真是渐渐放松了下来,缓缓舒一口气,手不自觉地牵上赵徵的衣袖,沉沉睡了过去。
只是她虽睡着了,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想起朝里朝外的烂糟事来,以至于都入了梦。
她出身宋家,祖父家道中落,饿得快死的时候被太祖皇帝塞了块饼子,从此忠心耿耿地跟上了太祖皇帝,鞍前马后地替他打天下,大儿子战死了二儿子上,儿子都死光了就孙子继续上,最后家里断子绝孙,只剩下宋隽一个小孙女,也被扔上了战场历练。
旁的小姑娘刚能捏着针绣个花花草草出来的时候,宋隽已经能握着刀舞得虎虎生风了。
那时候太祖皇帝已经死了二十年,天下太平四海辽阔,她祖父早年征战四方,到老了不仅没有儿孙承欢膝下,还落得一身旧伤。
就这样也不得善终,太祖皇帝的儿子不靠谱,临死留下一干烂摊子和才刚刚十五岁的小皇帝江子期,她爷爷拎着刀替小皇帝守宫门,拦住了乱军也赔上了命,临死攥着宋隽的手让她继续替他守着小皇帝,那年宋隽也才刚十八岁,凭着女子身入了朝堂,握着兵权替江子期守天下。
江子期越长越大,也越来越倚重她,偏偏这小孩儿这两年不知犯了什么病,整日跟她起矛盾闹别扭,今日她被夺官封府赶出朝堂,为的也不过是她替裴瑾说了句话。
——裴瑾出身寒门,年纪轻轻就考取进士官袍加身,宋隽颇欣赏他才情,日常两个人关系也不错,结果裴瑾不知怎么就被参了一本勾结朝臣、结党营私,江子期恼火地扔了折子,要把他贬斥出京。
宋隽才一站出来,就连带着挨了一通骂,然后落了眼下这么一个下场。
她抿着嘴谢恩,面上什么也没有,心里不自觉凉了一半。
她扶持了江子期这么些年了,眼瞧着这人要能独当一面了,竟就为了这么些小事儿,便就落了这么个羞辱。
宋隽心里清楚,这事情不过是江子期一时性子起来,用不着一两天,她给个台阶,就能官复原职,然而心里头到底还是不好受。
她这么想着,就在梦里被人用奏折砸了一下,连带着把她从梦里惊醒了。
她不知何时睡到了赵徵腿上,那人正摇着扇子给她扇风。
宋隽瞥一眼天色,才发觉自己已经睡了这么久,黄昏日暮,金灿灿的日光映在赵徵身上,他眸光温柔地望着她:“梦见什么了,眉头越皱越紧。”
宋隽没吭声,扶着他的手腕直起身子来:“今晚得闲么?”
赵徵抬一抬眼皮,瞥她一眼:“怎么了,阿隽想我了么?”
宋隽头也没回地朝远处走,骂他一声:“滚。”
她抬腿就走,轻飘飘的很是随性,那破碗还是赵徵给她拿的,他垂眼捏着碗沿,手指瘦长,骨节分明,一身清肃俊朗,长身玉立、郎艳独绝。
宋隽回头看过去,见他站在日暮晚霞里,对着她一笑。
她心头狠狠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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