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竞转身离开,心里既是失落,又是欣慰。失落的,是她不再需要他。欣慰的,是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做。而且,她还是回来找他了。就是这样想着,竟又生出一点幽默来她漂洋过海,穿过大半个世界,只是为了来睡他的,然后再嘎然而止忽然叫停,叫他一颗心生生分了一半出去,实在是高段。
孤岛余生 18.1
陈之遥_GIB 08-22 09:45 投诉 阅读数:23898最初只是电报,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
言辞简短,也没有要紧的事情,更只字不提想念,只说自己看到什么,又做了些什么,读起来竟有一种家常的错觉,就好像两个人根本没有分开,照样在对话一般。
直到唐竞乘坐的汽轮如期靠港,那时的上海已是夏末秋初的天气,江上月朗星稀。而周子兮的船刚刚离开锡兰,在那封电报里,她对他说,当地正是雨季,海与天连成一片,一切都浸在水中。
唐竞看着那句话,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她身在多么遥远的地方,他们之间又有多么难以逾越的距离。是不舍,却也是庆幸。这念头叫他觉得好笑,分别竟然也可以变成一种庆幸,庆幸此刻的她平安而自由,庆幸决定并非迫在眉睫。
而后,又开始写信。
在那些信里,唐竞告诉周子兮第一次在码头看见她的情景,还有那一夜留在他亚麻西装上似有若无的香。他告诉她,自己曾经站在女中的铁栅门外面,看着里面着白色旗袍的身影列队而行。或是在淳园,她因为手枪的后坐力陷入他怀抱的那一瞬。还有新婚的时候,他深夜回到小公馆,卧室的门开着一条线,里面透出一点灯光来,是她在等他。他伸手再推开一点,就能看到她背对他睡着,枕上散着长发。
哪怕是从前面对面,他也从没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每每读到一点喜欢的,她便会寄一两样自己的东西回去。包裹漂洋过海才到他手中,拆了木匣,里面是油纸,再里面又是一层帆布,打开来只是几本旧书与笔记,或者几件她的衣裳。他懂这意思,就好像她正一点一点,回到他身旁。
与他的回忆不同,周子兮从法国寄来的信里写的都是新鲜事情,文字断断续续,好似日记。她告诉他,自己换了住处,注册入校,一切都是新开始。课多,作业也多。逢到大考,更忙得不可开交,提前买好十几斤硬饼干与通心粉,整整一周闭关不出。每到那些时候,她的信便写得格外随性跳脱。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情景,深夜在台灯下,她写着写着就趴下来睡过去。一封信,他翻来覆去看十几遍,每一次笑容都会偷偷爬上眉梢与唇角。
在所有那些信里,她口口声声都说是要回来的,就连到时候要跟着吴先生做事,领了律师照会,办些什么案子,如何在法庭出入都已经想好。唯独不提的,是他们两人彼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唐竞知道,她在等他先开口。他不提,她也不会提。
遗憾的是,他也不知道。三年之后的她或许还是可期的,他只是不确定自己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有些事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那时在香港,她执意立刻跟他回来,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她。又或者他抛下此地的一切,即刻离开去往法国。可真的到了那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她身边当一个无用的寓公罢了。一年半载过去,就算她不厌弃,他也会厌弃自己。所幸,她入了法学院读书,总还有三年时间让他理出个头绪。
自从香港一别,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然而总有许多事与人来来去去,叫他摇摆不定。
最早的,便是穆氏宗祠落成的大日子。
那时,他才刚从香港回到上海不久,是日的盛况大约全城的人都记得。
清晨,一支千人仪仗从法租界穆公馆出发,绵延了整条马路。前面有巡捕开道,其后是鼓乐队跟随,再后面便是帮中门徒抬着北京、南京、上海的官家送来的几十块匾额,匾上是字体各异、笔锋潇洒的题词,诸如世德芬扬,好义家风,慎终追远。仪仗队一路放着鞭炮,往穆骁阳位于远郊的老家行进。
沿途尽是围观的路人,若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约会以为是普天同庆的节日。当然,也没有人真的会不知道。
早几个月,穆氏宗祠落成,择日奉主入祠的消息就已经在各大报纸上登得连篇累牍。一则是因为穆骁阳本人的名声,公董局华董,商会主席,银行董事长,开办医院,创建学堂,新近又添了几个头衔,南京成立禁烟局,还是他被任命为局长,叱咤政商两界。
其二是来道贺的名流实在太多,从积年大儒,到资本商人,军中的,官家的,聚了一个整整齐齐,且都是各界的头块牌子。国学泰斗替他重修了家谱,祖上追溯到古时候某一朝的皇帝,就连这奉主入祠的吉祥日子也是由城隍庙最好的星相霸头算出来的。
当然,举市瞩目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一回他请的堂会。
穆先生爱听京戏,全国的京剧名家几乎被尽数请了来,北京、天津、广州、哈尔滨,原本分散各地的诸位老板不辞辛劳专程赶来,而且大多说是捧场,分文不取,齐聚上海市郊小镇穆家堰,连唱三天。至于本地天蟾舞台那样的戏班只轮得到在祠堂外面临时搭个台子献唱,算是招待附近村镇过来看热闹的乡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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