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发现不对的时候,车子差不多已经到了码头,拐一个弯便进了五号仓栈。果然,她脑中只有两个字,果然。恐惧升起,她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什么都没想便去开车门。车子猛然刹停,她滚到地上,谢力下来捉住了她。
永固号如一只庞然巨兽已在眼前,船头朝着东面,船身上Guy Mongeau一行字反过来写。
她几乎是被绑着上去的,经过悠长的迷宫般的小道,直接送进船舱。这舱房一半已在吃水线之下,只有圆圆一扇舷窗,隔着爬满藻类的玻璃便可看见黄浦江上的浊浪涌动。
有机会走,就走吧。谢力一直在劝。
而她也只是反复地问:那他怎么办?
谢力当没听见,只是告诉她:这船去马赛,到了那里,吴先生会派人来接你。
我问你他会怎么样?他凭什么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喊起来。
听到这里,谢力倒是笑了,问她:你是傻还是中了邪?
她不懂,怔了怔看着他,谢力便趁着这时在外面反锁了舱门。 只不过一念功夫,她十分肯定看到他的眼神暗了暗,就如方才脸上的笑容,黯淡晦涩,不光是笑她,更像是把他自己一起笑进去了。
后来,她一直在喊,声音被轮机运行的噪音盖过去,根本没有人能听见。
直至正午,她看到舷窗外的水变得清澈了些许,才知道船已经驶远。有人来给她送饭,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南洋孩子,瘦瘦小小,面孔黝黑。她试图与他交谈,才发觉他中国话和英文都不会讲,只是放下食物,便又锁了门离开。
她毫无胃口,盘腿坐在铺上。舱内的一切都是铁制,与船身连在一起,每时每刻都随着海水的涌动起起伏伏。她便也跟着起起伏伏,这节奏似乎叫她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忽然愤怒,哑着一副嗓子,又开始喊,两只手拍舱门,好像根本不会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精疲力竭,身上出了一层汗,又开始打冷颤。
她不得不在铺位上躺下,整个人蜷缩起来,可这样做了又想将自己反折过去,甚至断了骨头全部拆散。她自然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这时候又记起张颂婷的话来你要是不喜欢,戒了就好了。几年的老瘾头也不过难受个七八天,你这样的,三天就成了。
三天,也不算太久,但数着秒挨过去,就会变得像三百年一样漫长。
船上的医生来看过她,还有那个南洋孩子也来过,但混乱中,她只听到周子勋在跟她讲话,一时只是十几岁,一时又是死前的模样,哭诉起来却都差不多:我想戒的,只是戒不掉,也想逃,但逃不掉,他们不会放过我,永远不会,除非我死掉他对着她呜咽,仿佛就坐在床边,一双手就要摸到她身上来。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恐惧,却根本没办法躲开。
等到缓过来,舷窗外已经黑了,海上浓雾迷茫,不见星月。很远很远,隔着一万层黑纱的地方,不知是灯塔还是浮标正幽幽闪着光。
有机会走,就走吧她又想到谢力说的话,忽然觉得这话说得很对,这一次或许就是她最后的机会,再不走,便是永远也逃不掉了。
孤岛余生 16.1
唐竞觉得自己是被埋了。僵冷,剧痛,窒息,更似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一动都不能动,这是出现在他梦中最恐怖的死法。又或者说,曾经是最恐怖的。
时至今日,他最恐怖的死法已经变了样。
那是在小公馆里卧室里,他早晨醒来,看见周子兮的笑脸。你醒啦?她对他耳语,如以往一般抱着他的臂膀,鼻尖在着他的颈侧。
而后,他看见有人走进来,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枪,抵上去,射出一发子弹。
不过一秒功夫,他什么都来不及做,第二发子弹已经穿透他的头颅。
世界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他在那一片黑暗中呼号,却没有人能听见,就好像根本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
这样的画面循环往复,在他脑中重演了无数次。直到万年之后,黑暗褪去,他睁开眼,看见眼前一片白色。
有人过来看他,如同一个白色的影子。
子兮他说,声音哑得难以分辨。
那个人却还是听出来了,语气温淡又不带多少感情地纠正:我是沈医生。
他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人穿一身白衣,头发全部拢到帽子里,其余都是模糊的,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女人。
这里是公济医院,女人解释, 手术很凶险,但既然你醒了,就会好起来。
伤到哪里?唐竞问。他难以置信,仅仅一步之遥的距离,张林海竟然会失手。
女人却摇头,公事公办的语气:不是我做的手术,我只看产科,你的主治医生是此地最好的德国大夫埃克森。据他说,枪口往下低了一分,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否则就算神仙也回天乏术。
唐竞听着,仍旧不懂自己为什么能侥幸逃生,更加不明白这位专看产科的女大夫为什么会出现他的病房里。看她说话的态度,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是正人君子对待帮派中人的那种敬而远之。
但女人却不觉有异,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孔带着些冷嘲的表情,继续道:你这场手术排场不小,律师公会和外交部的人都侯在外面,还有青帮的人守在医院门口。埃克森大夫搞不懂这些,要不是医者仁心,说不定犟起来就不做了。到现在整整两天,青帮的人还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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