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周子勋这样劝她:张家没有什么不好,虽说老早是那一路上的,可现在要工厂有工厂,要银行有银行。不过就是家世差一点,所以才特别看中我们。你嫁过去,一点都不委屈
瞧你这鬼样子,都是叫他宠的,以后嫁给谁去?她听着听着,却想起那句话来。难道是因为对父亲的偏爱介怀至今,所以要把她嫁给这么一个人?!她脱口质问。
周子勋一怔,却是笑了:老头子死多少年了,也只有你还惦记着。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盯着他追问,只见他一张脸瘦得像鬼,双颊凹下去,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就是为了钱,他倒也坦率,脸面也不要了,几笔生意做得不顺,只有张家有这个立升帮我调头寸。
家里没有钱了?她简直难以置信,他们自从生下来,就不曾为生计发愁过。
你放心,周子勋却冷笑,是我走投无路。你那一半,一文都不少。
那一半也给你!你全部拿去好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崩溃了一样,既是因为愤怒,也因为恐惧。
给我?怎么给我?周子勋反问,你也别怪我替你做主订婚,要怪就怪老头子去吧。还不是他当初算盘打得太好,你那一半不等到成年,分文都动不得。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她看着他,气到极致反而静下来了。
周子勋避开她的目光,默了许久,竟又像十几岁时那样哭起来,呜咽着道:我也想好好做宝益的生意,把欠账一笔笔清了,把那些东西戒掉,但他们总不放过我,我逃也逃不掉!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二十好几的男人哭起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他这样,反倒叫她心软,想起幼时那个顽劣又笨拙的男孩子,在父亲眼中做什么都是错,求到母亲那里也不过一两句敷衍的安慰。子勋与她,同是可怜孩子,她忽然想,就这样朝他伸出手,两人抱在一起,哭在一处。
那一场痛哭之后,他给了她许多承诺一定会好好做宝益的生意,一定把欠账一笔笔清了,一定把那些东西戒掉。至于婚约,总会有办法解除。她看着他点头,是真的信他。要是不信,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等到第二天送她回学校,周子勋戴着墨镜,遮住那双浮肿虚空的眼睛,摆出一副家长的模样,留给她一份礼物,驾一辆枣红色跑车,在她眼前绝尘而去,如以往的许多次一样。
这便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
她说完,似是平静一些,坐在黑暗里问唐竞:你知道我去麦德琳做什么吗?
唐竞不想猜,只是看着月色下浅白的身影。
她于是自问自答:我问菊芬,哥哥走之前什么样子?
唐竞仍旧沉默,她便继续说下去:菊芬告诉我,他每日早出晚归,去虹口工厂里上班,去纱交所听行情。出事那天,还同车带了宝益的高经理回来,说是要商量纱厂同业会的事情。路过麦德琳,他们停下来买点心。他挺高兴地跟菊芬讲,再过一年,子兮就毕业回来了。菊芬问,那还出去读大学吗?哥哥说,随她吧,只要她愿意,随便她去哪里,他都供着。临了从店里出去,高经理玩笑,说少爷这趟从美国回来,变了个人似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天夜里从自家三楼摔下去,说是自杀,你信吗?最后,她问唐竞。
唐竞不语。他本来就不信,但那又如何?周子勋委任他做周家的法律顾问,本就是迫于锦枫里的压力。两人打交道不过几个月,尽是表面客气虚与委蛇。要是如周子兮所说,那时的周子勋已经想着要与帮派脱开干系,一切倒是好解释了。
出事之后,他听到消息赶到周公馆已是次日。尸首送进巡捕房停尸间,尸检结果很快得出,是吸食古柯碱过量,自杀坠楼。而就在同一天,张帅就关照他,把周公馆所有的佣人统统辞退。问他信不信?他当然不信,却还是统统照做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周子兮继续说下去,其实就是我害了哥哥,要是他一直像从前那样混账,说不定现在还活着,是好是歹且就不论了。就是因为我劝他,结果他还真的想好起来,有些人就耐不住了。
唐竞沉默许久,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是一句: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周子兮抬头,惨淡一笑:因为我信你啊。可惜,怕是太迟了。
这句话叫唐竞震动,就算她并不是真的信他,只是要用他罢了。
在美国见哥哥最后一次,他送我一瓶香水,对我说是晚香玉的味道。其实寄宿学校里根本不许用,但他这人一向如此,想一出便是一出,什么都不懂她忽然跳脱,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无知无觉似的。
唐竞默默听着,心里已不知几回反复,终于还是伸手抱住了她。而她也像是不堪重负,埋头在他胸前。
好了,好了他轻抚她的背脊,低声安慰,只觉这一腔温软在他怀中耸动,是最甜美,最沉痛,也是最危险。似乎只差一点,他就会答应她所有的要求。所幸,还差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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