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唐竞听不懂,也从未见过这位仁兄为什么事情感慨成这样,便只抱着闲事不管的态度,再次谢过,将赎身的钞票如数相托了。
唐竞再见到苏锦玲,她已是自由人,身上也已经换了装束,是一件格子布旗袍,家常而朴素,看起来倒像是个女学生的样子。
那是在华懋饭店的咖啡厅里,唐竞也不知道她这一趟来是因为什么事。
等赎身的事情全部办妥之后,锦玲才又从华界搬回法租界,住进福开森路一间公寓。房子是租的,里面除去简单家具,再无其他。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今后的日子确是不容易。唐竞心里也有准备,她若是再开口跟他要什么,他倒也不是不能给,只是难免会有一些失望。
但现实却与他所料的截然两样,两人在咖啡厅里见了面,隔着一张小方桌对坐着,锦玲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纸包,搁在桌上,推到唐竞面前。
这是什么?唐竞问。
苏锦玲低头,如以往一般柔柔答道:姆妈告诉我,赎身钱是两千元
唐竞其实早猜到纸包里是钱,开口便是推脱:不干我的事,你去谢过朱律师就好。
朱律师那里,我已经去过了。锦玲也不与他争辩,自是心里有数的态度。
唐竞无语,暗骂朱斯年无用,这么一点小事都不能替他挡了。
锦玲却是看着他,将纸包打开,带着些歉意笑道:这里其实只有四百多元,是我几年的积蓄,余下的我会慢慢还给你。
你还给我做什么?唐竞愈加觉得荒谬,心想哪有锦玲给他钞票的道理?可转念又觉得不对,自己似乎还是把她当作书寓里的人。
就算圆我一个梦吧。锦玲也跟着笑,神态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讷讷的娇俏,但那话里的意思却是要斩断前尘的。
唐竞不禁佩服这个女人,忽然不知再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那接下去你打算做什么?
锦玲眼中一亮,又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转着面前那一副杯盘,答道:我才刚跟明星公司签了合同,好巧也是两千元,拍十部电影
两千元十部电影?他们倒是好赚!唐竞怒其不争,简直要拍桌子,怎么不早来找我?我去替你谈价钱。
我也只能演些小角色,这价钱已经很好了苏锦玲愈加不好意思,头垂得更低。
唐竞见她这样,才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似乎与那位热衷于讨价还价的朱律师有着极其相似的爱好。
再听到晴空丸案的消息,上海已经入冬了。
自两名嫌疑人被日方秘密遣送出境之后,吴予培并没有放弃努力。那段时间,他与外交部以及检查厅一道,反复致电长崎当地法庭交涉,以期严惩凶手,抚恤亲属。
但这种隔空喊话的手段又能有多少力量呢?他们最初的要求还是力争引渡,很快便让步到由中国方面派遣陪审员,然后再让步到督促早日开庭,简直就是节节退败。
而沪上社团发起的几次罢工与请愿,也都被当局以借机滋事,扰乱秩序定论,草草压制了下去。
最后,似乎只剩下当地华侨联合会还在向受理此案的长崎法庭通电声讨,要求惩凶、抚恤与道歉,但结果已是可想而知了。
最终,孙桂上船的原因还是被长崎法院认定为伺机盗窃,庭审中采信的尸检报告仍旧是最初碰伤致死的那一份,两名凶手被判误杀,刑期一个一年,另一个两年,并赔偿死者亲属三千元。至于道歉,是必定没有的。
唐竞看到这消息,是在《申报》上,判决结果的后面还有记者援引法学博士吴予培大律师的看法:该案件若是在上海审理,则应当适用《暂行新刑律》第 331 条,杀人者当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一等有期徒刑。此案犯罪者证据确凿,情节重大,处以死刑犹不为过!
唐竞知道吴予培这人有多迂,从来只讲证据与法理,这句话大约已是他最意气用事、出离愤怒的表达了。
不过,凡事有坏的一面,总也有好的一面。
因着晴空丸案的影响,此时的吴予培也算是扬名沪上,接连受了几份法律顾问的聘书,事务所看起来生意兴隆,还新雇了两个帮办。
唐竞自我安慰地想,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他于是请吴予培吃饭,照旧是在一家西餐馆子。倒不是出于喜好,而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已与吴予培尚未熟到在一个盆子里夹菜的地步。比如与朱斯年,就是吃什么都可以,反正他俩谁也不嫌弃谁,与吴予培却是不行。
请客的本意是想劝吴凡事往好处想,却没想到在饭桌上见到吴予培,全然是一副心态平和的模样。唐竞不禁好奇,反而主动问起晴空丸的事。
吴予培想了想,回答:这一阵,我总在琢磨这件事,这案子看似偶然,其实却是必然的,所以昨日通过日本华侨联会听到这个结果,我一点都不意外。
这话怎么讲?唐竞一时不懂,却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吴予培解释道:在上海发生的案件,却必须移交到日本去裁判,其实还是不平等条约的遗害。如若不能取消不平等条约,收回领事裁判权,以后这样事还是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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