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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时间未到,回廊上只有三两个职员走过,手里大都拿着皮包与早报。唐竞对其中一人道一声早,问道:吴予培律师的事务所怎么走?
    那人根本不认得他,却是敬他的衣衫与做派,殷勤笑着替他指了方向。
    唐竞朝那边过去,果然看见右手一处玻璃门上贴着吴的名字,中英法三种文字,标明此地是一间律师事务所。
    大门未锁,他推门而入。里面地方不大,不能与楼上鲍德温的写字间相比,只一眼便可看个囫囵。靠窗有个独立隔间,里面写字台上趴着个人,正酣睡未醒,不是吴予培又是谁?
    唐竞一笑走过去,更看见这位吴律师脑袋枕着胳膊,胳膊下面压着纷乱的纸,纸上满是字迹。他辨出其中誊抄好的一份,抽出来来粗粗浏览。
    吴予培似有所感,懵然醒来,抬头看见他,倒是吓了一条跳,慌忙低头在桌上找眼镜,擦净两片玻璃戴上。
    你怎么来了?他问唐竞。
    唐竞却已经看完了诉状,原物奉还,赞了声:吴律师果然好文章。
    这句话并非揶揄,吴予培所作的诉状举证丝丝入扣,陈词慷慨激昂,最后总结亦是掷地有声:晴空丸上日人的所作所为,是对你我同胞生命权的藐视,对中国法律的践踏。
    这话当时听着像唱高调,此时却也叫唐竞有些感触。
    吴予培听了他这一赞,脸上有些赭色,低头笑了笑道:昨夜赶着写的,还是匆忙了一些。可惜情况紧急,时间有限,也只能这样了,我今日就差人送去检察厅。
    文章确是好文章,至于有没有用,就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做主的了,唐竞心想。但见吴予培额上一个红印,是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睡觉留下的痕迹,又觉得好笑,那些扫兴的话也不曾说出来,只点点头便扬长而去,留下吴予培还在原地睡意懵懂。
    吴律师说到做到,晴空丸案的诉状便是在那一天呈交到了检察厅。
    然而,又是两日过去,孙桂的尸检尚未重开,日本领事已然对记者发声。那通讲话在沪上几张报纸全文刊登,重申事情起因是孙桂行窃在先,结果是撞伤致死,纯属意外。而日方公正不阿,业已传唤丸上所有船员。待侦讯结束,如果确有发现殴打情节,自会将涉案人申解领事法庭, 依日本法律惩办。如果没有,如何处理涉案人,更加只是领署与船方内部的决议,与中方或者租界当局全无关系。
    唐竞在报上看见此条消息,便知这事已不能再拖下去。当天下午,他递了一封信到吴予培处。
    不多时,有电话打上来,是吴予培问他:这戏票做什么用?
    那信封里别无他物,只两张昆曲名角儿秦君与邢芳容所做《牡丹亭》的票子,都是丹桂轩戏园里的头排位子。
    自然是请你看戏,唐竞笑答,记得带华莱士小姐一同去。
    吴予培还要再问,唐竞这边已经挂断电话,反正事情早已与宝莉商定,她会知道怎么做。
    那天夜里,唐竞也去了丹桂轩。
    他到的时候,戏已开场,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听着台上咿呀呀开唱,亦看着前排位子上穆骁阳正侧头与吴予培讲话。
    他心想,此时的吴予培大约已是后背一层汗了。正觉好笑,肩上却被人轻轻一碰,他回头便在身后那一片暗影中看到宝莉,金发,红唇,一双碧蓝的眼睛。
    你怎么跟吴说的?唐竞问。
    只说去聊一聊。宝莉笑答,在他身边坐下,吴问我聊什么,我说你一个做律师的人,总不会连聊天都不会吧?
    唐竞不禁失笑。
    那穆先生倒是客气,一点看不出是宝莉也望着前排感叹。
    是什么?唐竞问,偏要听她说出来。
    宝莉却看着他,笑而不答。
    其实莫说是穆骁阳这般玲珑的角色,洋人在此地总是高人一等的,更何况宝莉还是报界人士,由她带着吴予培前来,几句话总说得上。
    恰在此时,台上那死了的杜丽娘又还魂回来,正幽幽唱着一句:原来繁花似锦开遍,都这般付于断垣颓水,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
    大约也是读书读出来的毛病,竟会是这一句唱词撞在心坎上。
    唐竞忽然想,他这样一个人,本该腰间别一把盒子枪,站在戏院门口的黑暗里。若是得上面开恩赏识,叫他进来听着戏戍卫,一双眼睛除去盯着周遭的暗处,也该看那杜丽娘游春,柳梦梅入梦的花下风流,比如那旦含羞推介,生低语强抱,把领口儿松,衣带儿宽,云腾雨致,温存一晌眠。
    这戏每演到此处,台下便是一阵暧昧的笑声响起。
    什么人世,什么万物,本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只怪他念了些书,胡乱想的多了。
    一瞬他便回神,却见宝莉仍旧看着他,一双眼睛倒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这唱词是什么意思?她问。
    Everything fades away.他答,言语出口,才觉自己所说的已是失之千里。
    许是因为他眼中的深色,宝莉伸手握住他的手。唐竞无奈笑了,今夜又是不巧,有件事,他必须去办。
    还未等那秦君与邢芳容出来谢幕,唐竞便已出了戏园,驾车去锦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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