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仍是跪了下来,面容灰暗,像是一夜未睡:玉姑娘,当时石舫的孟九爷上门问我关于姑娘的事qíng,一连跑了三趟,都是我把他挡了回去,也的确的确给了对方脸色看。将军虽命人扣下了马车行的车夫,又封锁了凉州客栈的消息,但只吩咐我不许泄露你的行踪,却绝对没有让我为难孟九爷。将军为人心高气傲,又是个护短的人,根本不屑解释,也不愿辩白,老奴却不能眼看着你们二人因为我当日行事差池而逐渐生分。
我一口气堵在心头,艰涩地问:陈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如今这般的局面就是你希望去病得到的快乐吗?
陈叔默默无言,一转身子朝我磕了三个头,我虽然尽力闪避,仍然受了他一个:你起来吧!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不管打罚都挽不回什么。你若想说话,就起来说,我没那习惯听一个跪着的人说话。
陈叔仍然跪着没有动,半天都一句话没有,我纳闷地盯着他,他却避开了我的视线,似乎正在会聚勇气,方可说出下面的话:将军昨日早上出去骑马,突然摔下了马,昏迷至今未醒。
话里的内容太过诡异,我听到了,心却好像拒绝接受,明白不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陈叔稳着声音说:宫里的太医已经换了好几拨,却依旧束手无策。平日一个个都是一副扁鹊再生的样子,争起名头来互不相让,可真有了病,一个两个又都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宫里已经乱哄哄一片,陛下气怒之下,只想把那帮废物们都杀了才解恨。若杀了他们能叫醒将军,砍上一百个脑袋也没什么,只是现在还只能靠着他们救命。
我终于听懂了几分他的话,刹那间仿若天塌了下来,震惊、慌乱、惧怕、后悔,诸般qíng绪翻滚在心间,顾不上理他,抬脚就向外冲去。陈叔赶在我身后,一连声地叫:玉姑娘,你慢一点儿,还有话没有说完。
看到门口停的马车正好是霍府的,隔着老远,我已经脚下使力,纵跃上了马车:立即回府。
远处陈叔大叫道:等一下。车夫迟疑着没有动,我抢过马鞭想要自己驱车,陈叔嚷着:玉姑娘,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听闻石舫的孟九爷懂医术,我的意思是
我这才明白他先前为何不直接告诉我霍去病生病的事qíng,而是又跪又磕头地道歉,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原因。
陈叔跑到马车前,一面喘着气,一面说:请郎中不同别的,即使qiáng请了来,人家若不肯尽心看,一切也是枉然。我知道以姑娘的xing子,肯定讨厌我这样绕着弯子说话,可我也是真觉得羞愧,不把话说清楚,实在难开口。如果孟九爷能把将军看好,他就是要我的脑袋赔罪,我也绝不眨一下眼睛。
我气道:你太小看九爷了!心里火烧一般地想见去病,却只能qiáng压下去,把鞭子递回给车夫:去石府。
陈叔立即道:那我先回去等着你们。
九爷正在案前看书,抬头看到我时,手中的竹简失手摔到地上。他一脸不能相信的惊喜,黑宝石般的眸子神采奕奕:玉儿,我等了很久,你终于肯主动再走进竹馆。
我心中一酸,不敢与他对视:我来是想请你去替去病看病,他昨天昏迷到现在,听说宫里的太医都没有办法。
奕奕神采刹那黯淡隐去,眼瞳中只剩黑影憧憧,透着冷,透着失望,透着伤痛。他什么都没有多问,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推着轮椅,向外行去。
陈叔一直等在霍府门口,看到九爷时,老脸竟是百年难见地一红,低着头上前行礼,九爷温和客气地拱手回礼,陈叔的一张黑脸越发闹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两个仆人抬了个竹兜来,九爷询问地看着陈叔,陈叔讷讷道:府中不方便轮椅行走,用这个速度能快一点儿。
九爷洒然一笑:让他们把竹兜子放好,我自己可以上去,轮椅派人帮忙带进去,一会儿还是要用的。
陈叔低着头只知道应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想着不知道当日要如何怠慢,才能今日如此赔尽小心,一个大老爷们儿还一再愧得脸红,心里有气,出言讥讽道:不知道以前轮椅是如何在府中行走的?
陈叔一言不发,低着头在前面快走。九爷侧了头看我,眼中藏着的冷意消退了几分,半晌后,低低说道:我还以为你心里只顾着他了,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刚进屋子,守在榻旁的卫少儿听到响动,立即冲了过来,见到九爷时,仿若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树枝,绝望中透着渴望。我却恰与她相反,连礼也顾不上给她行,就直直扑到了榻旁。
他静静躺在那里,薄唇紧抿,一对剑眉锁在一起,似有无限心事。从我认识他起,总觉得他像阳光一样,任何时候都是充满生气、神采飞扬的,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安静到带着几分无助。
我用指头轻揉着他的眉间,鼻子酸涩,不知不觉间已经满脸是泪:去病,去病玉儿在这里呢!我错了,不该和你斗气。
九爷搭在霍去病腕上的手抖了一下,他握了下拳头,想要再搭脉,却仍然不成,转头吩咐:取一盆子冰水来,我净一下手。
一旁侍立的婢女立即飞跑出去。九爷在仍漂浮着冰块的水中浸了会儿手,用帕子缓缓擦gān,似乎是在借助这个冰冷缓慢的过程,平静着心。好一会儿后才又将手搭在了霍去病的腕上。
我和卫少儿都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九爷的神qíng,仿似透过他在努力叫醒霍去病。九爷微闭双眼,全副心神都凝注在手指尖,屋子中所有人都屏着呼吸,静得能听见盆子里冰块融化的声音。
时间越久,我心中的恐惧越qiáng烈,为什么需要这么长时间?九爷的面色平静如水,一丝波纹没有,看不出水面下究竟有什么。九爷收起了手,我紧盯着他,声音里有哀求有恐惧:他不会有事,是吗?
九爷的眼睛漆黑幽暗,宛如古井,深处即使有惊涛骇làng,到了井口却风平làng静,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沉默了一瞬,重重点了下头:他不会有事,我一定会设法让他醒来。
我一直立在针尖上的心,方又缓缓搁回了原处。
九爷细细察看着霍去病的脸色,耳朵又贴在霍去病胸口静静听了好一会儿,手又再次搭在霍去病的手腕上,一面问道:太医怎么说?
陈叔扭头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几个人,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上前说道:我们几人诊看后,都没有定论,心脉虽弱,却仍很有规律。本来可以用药石刺激一下,先尽力把将军唤醒后再作下一步调理。但将军的症状有些古怪,往常昏迷的人,只要撬开口,仍然能把汤药慢慢灌下去,可将军却拒不受药,药石难以送下,针灸又没有效果,所以我们翻遍了医书,也没有妥当的方法。
九爷点了下头,侧头对卫少儿道:霍将军是心气郁结,本来没有什么,可这引发了他在战场上累积下的内气不调的隐症,偏偏霍将军不同于常人,他的意志十分刚qiáng,霍将军在昏迷落马前一瞬,应该自保意识很qiáng烈,所以导致现在拒绝外界未经过他同意qiáng行灌入的药石。夫人,太医们的医术毋庸置疑,他们既然诸般方法都已经试过,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不过
卫少儿太过焦急,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不过什么?
不过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下,但这个方法我也只是闲时琢磨病例时的一个想法,还没有真正用过。
卫少儿忙道:先生请讲!
九爷道:人有五窍,口只是其中一个,鼻子、皮肤也和五脏相通,药效不能通过嘴巴进入五脏,不妨考虑一下其他方式。我的想法是把将军衣服全部褪去,置身密闭屋中,四周以药糙气熏。
卫少儿扭头看向太医们,太医们彼此jiāo换了一个眼神,一人说道:听着的确不失为一个让药效进入血脉和五脏的好法子,但药气蒸熏,势必屋子会很热,从医理来说,对迷症的病人实在不好,有可能会加重病势,还要夫人拿主意,我等不敢做主。
卫少儿恨恨地瞪过他们,看着昏迷的霍去病,半晌仍旧没有拿定主意。四周没有一个人敢出声,都唯恐万一有什么事,承担不起后果。卫少儿求助地看向夫君陈掌,可不是自己的骨ròu,毕竟隔着一层,陈掌面上似乎很焦急,嘴中却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我听从夫人的意思。
我起身向卫少儿行礼:求夫人同意,拖得越久越不好。
卫少儿声音哽咽:可是如果如果病越发重了呢?
我道:九爷说了能救醒就一定能救醒。
卫少儿仍然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我心里越来越焦急,但我算霍去病的什么人呢?到了此刻才更加知道名分的重要xing,明明是重若自己生命的人,我却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只能哀求地看着卫少儿。
九爷的眼中,痛苦下满是怜惜,他对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卫青行礼:不知道卫大将军的意思如何?
惜言如金的卫青没有想到九爷居然把矛头指向了他,细细打量了九爷两眼:二姐,事qíng到此,别无他法,只能冒一点儿险了,就让孟先生下药吧!陛下对去病极其重视,孟先生绝不敢糙率,一定是深思熟虑后才作的决定。
卫少儿点了下头,终于同意。
不愧是连刘彻都无可奈何的卫大将军,一句话里绵中藏针,该作的决定作了,该撇清的责任也都撇清了,该警告的也警告了,竟然滴水不漏。
九爷仔细叮嘱着陈叔所要准备的事项,当小屋子的门缓缓阖上后,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屋子。
从天仍亮着等到天色全部黑透,小屋子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九爷隔很久一声的冰块,仆人们源源不断地把冰送进去。
卫少儿唇上血色全无,我走到她身侧,想握她的手,她犹豫了下后,任由我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手都凉如寒冰,可我们握住彼此时,慢慢地都有了一些暖意。在这一瞬,在这么多人中,我们的痛苦焦虑有几分相通。
她越来越紧地拽着我的手,眼神越来越恍惚。求救地看向我,我坚定地回视着她,去病会醒。她支撑不住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背脊挺得笔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屋子。去病,你一定不可以有事,绝对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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