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华如水,常安躺在他身侧听他说了许多,她问的问题,他也都好好回答。提到消失的原因是要回日本读书:“他亲自写信给我,让我十月便回国准备陆大考试。”
常安问起:“你来中国是搜集情报,所以待在青帮。那后来在我爸爸手下做事是不是也和情报有关系?”
他想过她也许能知道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时也惧怕她的聪明。“是。”常安的手还放在他胸膛心脏处,被他握住,“但我没有害过你爸爸。”他原本可以选择直接拿走那些重要资料,费了更多力气和时机,使用微缩相机拍摄,一是为不惊动,二是常迎嵩也不会因失窃而被追责,叁是常迎崇不察觉他身份,常安那里也有回旋的余地。
手下是他心脏的跳动,常安和他重新在一起,就不会再纠结这件事,“害我爸爸的是车祸,出差回来那天大雨,开车的司机是个新手。岔路口那辆卡车撞过来,他只知道拼命踩刹车,据说当时车就起火了,我爸爸被送到医院急救,医生没一会儿就结束手术,说是人不行了,要见的人赶快……”
藤原桥的手从她颈下穿过去搂住她。
“后来戴进余笙接连出事,我就觉得人生如戏,怎样都不奇怪了。我行李箱里,放着戴进留给余笙的遗书。”
“怎么会?”他惊疑。
常安说了余笙流产的事,“她走后第二天,有个空军伤员送到我们医院,逢人就打听余笙的名字,我听说了就去见他,他说是他们分队长来不及寄出的遗物。”她淡笑,“我接了这重任,枪林弹雨都带着,一放就是两年多。”
“锁在盒子里的那个?”她有个雕花的小盒,扣面上小锁。洗漱前拿衣服时,见她放入抽屉。
常安点点头,“猜对了。”
藤原桥又问她:“从战场下来后,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她抬眼轻声说:“有点耳鸣,到了晚上睡觉就嗡嗡嗡的,睡不好就失眠,差不多叁个月,按方子吃了几贴药,现在好了。”她问:“你呢?”他无甚所谓地说:“刚开始也会,习惯就好。”伸手拂她眼睛,微微叹气:“你这是最轻微的症状,还好在前线待得时间短。腰疼也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
她点点头:“这没办法,是职业病。你的胃病还好吗?”
“还是那样。”他说。常安转而问他大学的事:“你说说关于那吊牌的事,48205的故事,你还没讲完。”
“哦,是陆军大学校。”
常安不了解军校,但知道军衔,她知道藤原桥是少佐,在中国是少校。想起之前有去陆大军医院实习的男学长说起陆大学子时赞叹的语气。
“你在中国这么多年还能自考,听说陆大出入学极为困难,得有——”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陆军大学校培养高级军官,毕业生是精英?”
藤原桥又开始他特有的闷笑:“你这是在夸我?”她很配合:“是,我相信你是精英。”他搂着她看天花板,开始在脑海中回忆:“我那时经常熬夜赶作业。很多人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不到,被布置的作业实在太多了。”常安有了兴趣,这看似埋怨的语气他极少表现,也许在军校他是真的快乐。
她说:“我也熬夜。我数学差,化学也不好,很多药品的物理式和计算公式常常令我头大,它不是语言,语言念几遍就能记住,我总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接着一说,才知他们的确是反的。常安不喜欢数学,藤原桥数学最有优势。藤原桥在大学学俄语和英语,中文他本来就会,最后还是俄语优先。常安觉得俄语太拗口,不好学,她倾向深造英语。他赤裸胸膛,说这些时慵懒下来,“我在大学时学绘图,也画过素描和写生、演习课医疗手段也接触过。”
这话听来颇有些用功讨赏的意味。常安笑:“这么说,这叁年我不会的你会了,我会的你也赶上了?”他不敢当:“我那是叁脚猫功夫。”
常安感叹,这中文学得精妙,叁脚猫都知道。问起年少时,藤原眼目深话也少,常安便不再问了。谁都有自己不愿提及的过往,亲密的人需要坦诚,不是需要毫无空间和距离,去刨出彼此所有的底细。不舍得睡觉,记流水账般聊天,聊到凌晨。藤原桥还熬得住,怀里的常安渐渐失了声,她的身体娇弱,又被他在床上来回作弄了两叁回,很快就呼吸均匀陷入睡眠,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心中空落落的那处被她的到来填满:“晚安。”
窗外是因降雨瑟瑟的凉风,许是生物钟影响,七点多时常安从梦中睁开眼,旁边是男人温热而平缓的呼吸。意识渐渐苏醒,常安在他半个怀抱里,感受到肌肤下的血液都有些流动不畅,但没翻身,藤原桥一向睡眠浅,她想让他多睡儿会,于是观察好久不见久别重逢的他的睡颜——他应该瘦了,下巴至脸颊处的线条笔直,眼睑有淡淡的青。
常安的手掌心轻盖在枕,另一手食指指甲盖轻拨他的睫毛,平日里这双眼看人总有心事的样子,压力大到让人忽视他原本漂亮的睫毛。他睫毛不长却密,摸上还分外软,就像孩子。
她兀自玩得起劲时,被人捉住作乱的手腕,常安一顿,他便渐渐睁开了眼,有些惺忪地眨巴几下,适应光线。
“我吵醒你了?”干坏事被抓现行,常安有那觉悟。他的酒窝若隐若现消失在柔软的枕面:“没有。”说完伸手再度磕眼抱紧了她:“睡得还好?”
“好啊。”
她说早安。 藤原便把她拉来,两人碰了个清朗朗的吻,“早。”相视一笑中听外头的雨声。
“怎么最近同床共寝时总是下雨?”她咕哝。
“这叫落雨留人,是让我们多呆一会儿。”他的嗓音因过夜的缺水干燥而沙哑,像竹叶和松被风掠过,泛着淡淡的磁性。
十五分钟拿来耳鬓厮磨,七点整二十分时他只能起床,“你在家待着,请的阿姨她今日上午会来报道。”这事早前两人商量过,人是他去找。他考虑请长工全职,常安觉得不用。两人白日基本不沾家, 都是下班聚在一处,早晨便又出门,请个帮佣能烧晚饭做家务就行,省事,省钱。
藤原桥何乐而不为。房子本只两层,多一个人住影响他与她的极乐事,这原因他自己心里清楚,自然不会直接和她讲明。
藤原桥去上班骑得竟是辆自行车,他披上带兜帽的深绿色军用雨衣,挂好佩刀和公文包淡定解释:“我调任来时间不长,没有专用汽车坐。这就是我私有的交通工具。”原来他不是经常公车私用,常安帮他把雨衣在后座压好,撑着伞在家门口跟他招手:“路上小心”。
桌上连早饭压了张字条,他写的。常安好奇打开折纸,“等雨停,去前院那棵大树下。”
春雨绵长,这场雨却很短。她才刚把碗洗好,阳光便穿过磨砂玻璃。常安想他真是料事如神,把窗打开透气,碗收好,便走去前院。
眼前都是些新栽种的树苗,挺过岁月煎磨的老树便在左手靠围墙边鹤立鸡群。昨日来被他抱起,自然四顾不得。她换了双皮鞋走上略微泥泞的石板路。树下吊着的,原来是架秋千,她摸上秋千绳,和她爸爸给她做的,好像。独身站在那处,任凭思绪翻涌。
她没想到藤原桥中午能回来,还带着一篮子新鲜的草莓,就绑在后座。彼时常安正买了午餐来吃,她是真不喜欢烧饭。常安和他说了上午没等到阿姨来的事,知道他没吃饭,便去厨房多拿副碗筷给他分大半碗面条,在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说:“你先垫垫肚子。”
“一会儿就来,她上午来找的我。”常安点了点头,家里没来得及装电话,他无法隔空通知。
传说中的钟点工是个四十多岁的日本妇人,身材发福,五官周正,一双眼带着嘴角的笑显得和蔼,是很典型的帮佣那类。
“这是我太太。”藤原桥牵着常安的手,站在大厅。
中年妇女便同她弯腰打招呼:“太太好,我是小林菊子。”
常安还没习惯这称呼,奈何藤原桥坚持对方唤她夫人。小林婶只会说日语,常安便也说日语。藤原和她说明:“她周一到周日帮买菜、烧晚饭,也帮忙洗衣服打扫卫生。”
常安赶紧问:“早饭帮做吗?”
藤原桥笑了:“同晚饭一起准备,得我们自己起床加热。”常安点点头,这就是还挺满意了。
同居的前段时间最大感触便是不习惯,因为多了个人起夜时须得蹑手蹑脚,另外睡前藤原桥见她半坐在床安静下来便念头不断,总不能让她好好看书。
又一个晚上。
“你别蹭我,”常安无奈把看至的页数放进书签盖上,“你看我们住一起后,我总不能好好看书。”她忍不住坦白。这书不厚,她却看了足足大半个月,远远低于平日的阅读速度。
藤原桥也在看书,自大住在一块常安是很默契地从不过问他工作的事,只是两人要聊天,就无法完全避免开这占据人生大半价值的社会活动。所以她对他做什么懂一点但不甚了了。或者说她避免自己知道太多也好。
“我没蹭你。”他神色自若地狡辩,继续低头看那政治报。
常安淡笑:“某人倒是会耍赖。那我继续看,你不许烦我。”还没掀开书页,手就被他握住,他关掉一侧台灯,在她颈肩呵痒,常安哭笑不能:“你怎的这样耍赖?”
他说:“我只对你耍赖。”还只对你心怀不轨,上下其手,恨不能醉生梦死。片刻后她手抵在他胸膛,他们的同居伴随着很多次性爱,常安甚至有种睡眠不足的烦扰,所以她煞有介事地问:“我们是不是太频繁了?”
这就显出藤原桥的狡猾来,他一本正经道:“男人都是这样的。”常安半信半疑:“真的吗?”她只经历过他所以没有经验。藤原桥狡黠中点了点头说是,反问:“你是学医的,这也算普通的生理知识,学校没有教吗?”
她没害羞。只觉得哪里不对又无从反驳。便另开一话题:“话说男人,我不觉得你像日本男人。”
“那我像什么?”
“你谁也不像,就是你自己。我见过好多日本男人不是你这样。日本人很有规矩,他们拘谨。”
昏暗旖旎的光线中,两人呼吸纠缠地讨论着不着边际的观念。常安的气息恬淡,肌肤滑腻,周身带有消毒水的冷冽,藤原桥的身体滚烫似火炉,胸膛上有凹凸不平的疤痕就像催化剂。他想要做正事,便匆匆结束话题:“我长于乡野,没有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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