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属于幼年的叶净之的尖叫声!
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怎么会在幻觉中看见自己心爱的儿子的时候,心音里响起另一个孩童的惨叫呢?
第一次听见时,苗昱虽然觉得古怪,但不敢确定,但此时此刻,看着神色迷茫又渴望,好像把叶净之当成救命稻草,心音中却不断回响着幼年时期叶净之的尖叫的尤塔,他心底头一次燃起了怒火。
苗昱转向叶净之,努力保持语气的平和,一字一字地说:“净之,放开她。”
叶净之有些疑惑,但他对苗昱足够信任,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也选择了听从。尤塔用尽全力想抓住他,但毕竟已很虚弱,即便用力得五指已成爪状,仍被叶净之轻而易举地将手抽了出来。
她哀哀地叫着,眼角泛出泪光:“吉米、吉米……”
这场面堪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苗昱却表现出一种不合常理的冷酷,冷冷地对她道:“不用装了。”
即便在叶净之的描述中感受过尤塔的反复无常,作为一个专业演员,苗昱依然对她的情绪转变能力感到毛骨悚然——就在这一瞬间,悲痛欲绝的神情从她脸上蒸发了。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冷箭,猝不及防地射向苗昱。
苗昱分毫不动,叶净之却从她的神情中明白过来,向来平静无波的面容,难得地露出了惊愕之色。
这惊愕似乎取悦了她,尤塔又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
她的脸上甚至泛起了奇异的红晕,眼睛也亮得可怕,看起来有种诡异的亢奋。她盯着苗昱,眼神流露出一丝欣赏:“你倒是比看起来要聪明一些。”
苗昱简直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厌恶地撇开视线。
叶净之从苗昱揭穿她的一刻起便保持着沉默,最后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尤塔根本不答,空茫的视线转移到他脸上,来回打量了一番,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笑嘻嘻地问:“你为什么不哭?”
“哦,你长大了,过了装成吉米认妈妈的年纪了。”
“你现在是演员么?可你从小演戏就很差,没有一秒像我的宝贝。”
“为什么不说话?”
“说句话让我听听,我现在快死了,就算你学得不像,我也没法打你了。”
“我最讨厌你这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真欠打。”
寥寥数语中隐藏的真相像过电一般,激得苗昱大脑一片空白。愤怒和心痛几乎要烧毁他的心,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病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脱口道:“你既然觉得他不像西奥多,为什么要假装认错?为什么要一直抓着他不放?”
尤塔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变得狰狞起来,她喘着气,用最大的声音道:“因为他——不能——忘记!”
喊出这句话之后,她似乎被击溃了最后的屏障,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眼角流出泪水:“吉米,我可怜的吉米……等我死了,没有人会记得他,他会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任何痕迹……”
她说到最后,又变成含混的德语,连声音也逐渐微弱下去。苗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又是痛恨,又有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失去了心爱的儿子,让她变得偏执又扭曲,竟然疯魔到想要把活着的人,强行塑造成死去的人的样子,妄图以这样的方式,留下儿子在世间的最后的痕迹。
这一次,她似乎真的已经神智不清,苗昱再次听到了她的心音,是她在轻轻哼唱着一段简单舒缓的旋律。
她快要死了。
叶净之从那之后便一直沉默着,像雕像一般站在一旁,看着尤塔质问他,说出他血淋淋的童年;又看着苗昱问出他的疑惑,看着尤□□溃哭泣,脸色灰败,眼神逐渐失焦。
苗昱的角度是侧对他的,看不到他的眼神,也听不到他的心音,心里正暗自担忧时,却见叶净之在床前蹲下,再次握住了尤塔的手。
尤塔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目光艰难地转向他。
叶净之平静地说:“有生之年,我不会忘记西奥多。我会祭奠他。但我永远也不会变成西奥多。”
这句话说得流畅自然,再也没有任何磕绊。
尤塔的目光在那一刻变得极其复杂,苗昱很难描述那个眼神,是像是混杂了厌恶,愧疚和悲伤,但很快,那目光也逐渐消散了,她的瞳仁逐渐放大,失去焦距,呼吸也渐渐变得轻不可闻。
叶净之站起身,用德语说了一句什么,站到了一边。
原来目睹一个人的死亡,是这样的感觉。
尤塔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她的心音也归于静寂。
苗昱看着护士进来给她盖上白布,很难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并不全是快意,也并不全是痛恨,如果可以,他也很想听听自己此时的心音是什么。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叶净之还有些怔怔的,直到走到病房外,苗昱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他才回过神道:“什么?”
苗昱哼了一段简单的旋律,问:“你听过这首歌吗?”
叶净之对这首旋律很熟悉,苗昱只哼唱了一小段,他就露出恍然的神色,只是显得有些诧异。
“你怎么知道这首歌?”
苗昱没有回答,只问他知不知道是什么歌曲。
叶净之的目光变得悠远,他侧过头,向病房的方向看去:“这是尤塔很喜欢的一首曲子。她以前把这首歌当摇篮曲,我和西奥多都经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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