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华将金鸾发簪绾进发髻,摇曳的光影下,眸中噙泪:“儿子,好看吗?”
康安九年,绵延的战事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晋军联合秦陇地区的蕃兵,分五路联合围剿,在潼山歼灭党项七万兵力,俘虏万余人。
晋军大营前拔百里,党项夏州近在咫尺。
休整了几日,骠骑大将军张阑楚决定乘胜追击,却遭到了副将李筱的强烈反对。
前段时日的混战,张阑楚肩背中箭,伤口虽然不深,但总不愈合,皮肤开始溃烂发炎,近几天人也断断续续发起了高烧。军医也无能为力,只能施用上好的金疮药吊着。
李筱催他回京医治,但他不肯离开。
营帐之中,张阑楚斜靠在交椅上,唇色泛白,明显有些精神不济。李筱站在他右侧,凝重道:“将军,你的身体禁不住再战了,我们已经大胜,可以了。”
“仅仅是大胜,怎么够呢?”张阑楚回头,看向营帐中张贴的布防图,“夏州尽在眼前,拿下夏州,就等于拿下了左厢神勇军司,党项边防破溃,肯定要跟我朝议和了。”
“可是……”
“没有可是。”张阑楚打住他,“神勇军司只有十万兵力,如今折损近八万,即使他们从别的军司调兵过来也需要时间,此时不攻待何时?
李筱眼眶盈热,咬牙道:“王爷和王妃还等你回京,还请将军三思!”
想到京城里的牵挂,张阑楚喉结滚了滚。他站起身,走出营帐,关隘之外黄沙漫漫,遍地苍凉。
“不仅是我,还有诸多英雄儿郎驻守边关,一待就是十数年没有回过家。我这病躯也熬不了多久了,与其回京苟延残喘,还不如与党项殊死一争。若能换来大晋边境安稳,我这条命也值了。”他抬眸,眺望着血红的天际,“这里的烽烟,也该熄了。”
十年了,他真的累了。
“那长公主呢?”李筱还不死心,“长公主还在京城呢!”
“华华不可能跟我在一起了,李筱,我失去她了。”张阑楚释然笑笑:“既然不能陪在她身边,那就让我永远住在她心里吧……”
秋夜,月色如水。
瑛华做了一个梦,梦到小时候的一件事。张阑楚拉着她去行宫晔湖划船,她的父皇母后都还健在,手挽手站在岸边,笑吟吟的凝望他俩。
慢慢的,梦境变样了。
船儿越行越远,两人开心的拿着渔网捞鱼,谁知平静的湖面风波顿起,小船摇摇晃晃,就要掀翻在湖中。忽然间,湖中黑龙扶摇直上,带走了父皇母后,带走了张阑楚,徒留她在一叶扁舟中仓惶哭泣。
瑛华醒来的时候,泪水打湿了枕头,心口像被剜了一个洞,嗷嗷往里灌着冷风。
夏泽早已经察觉到她的异样,半折起身,拂去她面上泪痕,“做噩梦了?”
“嗯,我又梦到阑楚了。”瑛华抽抽鼻子,低声嗡哝,“我心里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夏泽叹气躺下,将她抱在怀里,安抚道:“只是个梦而已,别多想。晋军大败党项,过不了多久,他就能班师回朝了。你就是压力太大了,总是精神紧绷着,能不做噩梦吗?”
“嗯……”
瑛华将头埋在他心口,听着他胸膛里跳动的声音,阖上眼,不愿意再多想下去。
夜再一次安静下来,明天她要去福安寺上柱香。
六日后,萧关再度传来捷报,晋军攻下党项神勇军司,占领夏州及边陲四县。党项提出休战,准备议和。
龙颜大悦,百官朝贺。
瑛华心道菩萨显灵了,立即派出使节团前往萧关议和。半月后,双方达成一致,大晋归还夏州及四县,党项须向大晋缴岁供,双方互开通市,恢复北境商贸。
战事终于可休矣!
自打这天起,瑛华雀跃的等待着边境上的好儿郎们回家。
又过了十日,大军和使节团凯旋而至,然而却是扶棺回朝。
瑛华代替万岁站在城门下相迎,远眺着白惨惨的引魂幡,一霎迷蒙了双眼。夏泽也遽然愣住,目光在将士们之间穿梭,就是没有见到那个最应该风光无限的身影。
阵仗行至城门,乌压压跪倒一片,山呼殿下千岁。
“起。”瑛华唇瓣微颤,凝着那乌木大棺,“是谁?”
李筱臂缠白布,一条汉子失声痛哭:“殿下,张将军重伤,没能撑过来……”
没能撑过来。
最后一丝侥幸被残忍打破,瑛华捂住心口,里面支离破碎,扎的她体无完肤。
没想到两年前的京城一别,竟成了永别。
“这是将军让我交与殿下的。”李筱红着眼将一个包袱呈给她,哽咽道:“将军临终前说,他尽力了,望殿下……余生珍重。”
京外秋风萧瑟,卷起尘烟,引魂幡窸窣作响,犹如苍凉哀泣。
瑛华愣了许久,接过包袱,全身都在震颤。
她在夏泽的搀扶下来到棺前,手覆棺盖,努力挤出一丝凄然笑意,“阑楚,累了吧?好好歇着……”
笑着笑着,泪下沾襟。
康安十四年,春。
夏泽官至枢密院副使,忙完份内的事,他旋即赶回了侯府。
瑛华这几年身子欠安,每到冬春之时就会咳嗽不停,尤其是今年,竟有些微微咳血,在他的强硬要求下,才答应下朝就回府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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