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意外于他的反应,皇帝微微笑了笑:周卿这是做什么?朕不过是问一问而已。快起来吧。
但周太傅隐约能感觉到,皇帝今日绝不是只简单地问一句。
他有些后悔了,或许怀敏太子出事之后,他就该想法子将皖月送回老家去。那么,病重的姚皇后不会召见她,皇帝也不会这时提起她。
他惴惴不安,在思索的补救的法子,希望皇帝能忘掉皖月。不被记起,不在众人的视线内,才是安全的。
果然,他听到了皇帝接下来的话:没能一直陪着怀敏太子,是挺让人惋惜的。不过现在好像还不算太迟,是不是?
皇帝声音很轻,他目光沉沉,脸上却没多少表情,然而惊得周太傅几乎魂飞魄散:皇帝是想让皖月生殉?可怀敏太子已经离世数年了啊。
皇帝继续道:正好皇后也很满意她。他边说边轻轻点头,好像在考虑可行性。
周太傅压下心头的惊惶不安,沉声道:按说让她生殉,也是她的福分。只是,本朝自太祖皇帝起,就废除了生殉。此时重提,恐怕不太妥当。
他暗暗瞥了一眼皇帝,见其面无表情,似是不为所动。他面露凄然之色,续道:臣妻张氏临终前,曾拉着臣的手叮嘱臣,好生照顾两个女儿。这些年,臣忙于公务,对她们姐妹多有疏忽,是臣对不起张氏,也对不住她们姐妹。当初怀敏太子薨逝,小女皖月伤心之下,选择自戕,救过来后,缠绵病榻许久。她是想随着太子去的,可臣不舍得。前太医院院使康神医,早就不再行医了。隆冬腊月,臣在康府外站了三个时辰,才见到他。臣求他出诊,把小女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他轻轻拭了眼泪,续道:求皇上怜惜臣这个老父亲,留下小女的性命吧。她每日青灯古佛,已非尘世中人,也就是给臣一点慰藉。
周太傅的感情攻势,确实让皇帝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松动,他轻叹一声:父心拳拳,让人动容。但很快,他又皱了眉:可朕的慈父心肠,又该往何处安放?
不等周太傅说话,皇帝就道:朕意已决,周卿不要多言。他轻轻拍了拍周太傅的肩头:朕明白你的意思,可周卿也该体谅朕的心情。
不是说那周皖月已非红尘中人吗?既然活着跟死了差不多,那也没什么活的必要了。
皇帝双目微敛,心说,更何况,她还间接造成了殊儿的死。他岂能容她?
皇上,皇上!周太傅犹不死心,重重地磕头,想为自己苦命的女儿求一求情。
很快,他的额头已有血渍。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继续磕头。
皇帝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悠远,有些怜悯,又有些快意。周太傅的磕头求饶声此时仿佛成了最动听的音符。他的视线穿过周太傅,落在远处袅袅升腾的香上。
香的烟雾缓缓上升,就像是个身姿曼妙的少女翩翩起舞。
忽然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有些恍惚的笑容。皇帝动了动唇,无声地道:殊儿
低头看一眼还在不停叩头的周太傅,皇帝心绪复杂,轻声道:别磕了,就这么定了吧。朕会追封她为太子妃,让她与怀敏太子合葬。他停顿了一下,颇为大方:朕不会薄待太子妃的娘家人。
周太傅慢慢抬起头,心里忽然一片安静。他不再磕头,收敛起全部情绪,只静静地说了一句:臣谢主隆恩。
他知道,再多的祈求都没有用了。
朕有些乏了,周卿先下去吧。皇帝挥了挥手。
周太傅低低应了声:臣告退。
慢着皇帝忽然开口。
周太傅刚行得两步,就被皇帝叫住。他心头忽的涌上一些喜意,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侥幸。他心想,可能皇帝改变主意了。他就说,皇帝刚才的要求太不合理了
皇帝沉默了一瞬,低声道:周卿头上有伤,找太医上点药吧。
周太傅刚刚变暖的心刹那间冷到了冰点。他蠕动着嘴唇:皇谢皇上。
转过身,他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眼眶。他苦命的女儿。
近来皇帝一直留在殡宫陪伴姚皇后的梓宫。身为太子的苏凌除了要处理政务之外,自然也要时常来到此地。
未到殡宫,他就下了马,将缰绳丢给侍从,自己则大步向殡宫而去。
远远看见一步一挪的周太傅,苏凌心下奇怪,再走近一些,竟看到周太傅额头红肿,还有鲜血,且神情怔忪,眼圈儿微红。他更加诧异,忙问道:周大人,这是怎么了?
殿,殿下周太傅挤出一个笑容来,给殿下看笑话了。
苏凌心下一沉,他认识周太傅数年,从未见过对方这种模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太傅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这让他怎么说出口?良久方道:皇上要追封小女为太子妃,还会将她与怀敏太子合葬。
苏凌皱眉:令爱什么时候他话说到一半,眸光轻闪,神色急变:皇上这么说?
这是迟来的生殉?
他抽了一口冷气,思绪转的极快,也不知道皇帝受了什么刺激,怎么忽然想到这么一层?
周太傅苦笑:是啊,是小女的福气。
什么福气?活着才是最大的福气。苏凌冷声道,他缓缓吐一口郁气,低声道,周大人先不要急,且等一等,未必没有补救的法子。我去见见皇上。
周太傅胡乱点了点头,向前走去。
而苏凌则站在原地,眉头轻皱。
怀敏太子薨逝时,皇帝并没有说让周大小姐殉葬,为什么时隔多年,忽然在姚皇后出事后想起来了?
他想大概与怀敏太子无关,很有可能是姚氏的缘故。姚氏病中曾见过周大小姐,也见过呦呦
苏凌眸光轻闪,暂时压下心里的诸多念头,他对安置好马后追上来的侍从轻声叮嘱几句,大步向停放着姚皇后的殡宫而去。
皇帝虽然已经动了要除掉萧瑾的心思,但此刻看见这个儿子,他的神色极为正常。
苏凌给姚氏上了香,行了礼,照例要皇帝保重龙体。
皇帝抬头看他一眼,眸中的冷厉掩去了不少:来了?既然来了,就陪你母后说说话吧。
是。苏凌定了定神,过了好一会儿,他提起了今日刚到京中的奏折,今年河西大旱
跟朕有什么关系?皇帝轻嗤一声。
苏凌睫羽低垂,没有答话。他心中的惊骇更浓。
皇帝扯了扯嘴角,忽道:哦,对,河西大旱,朕是皇帝,跟朕有关系。他慢慢阖上双目,低低地叹了一声。
殊儿都没了,他还管百姓死活做什么?萧瑾这个时候跟他提朝政,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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