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再不喜欢,将来也是要把皇位交到他手上的。
放下酒杯,皇帝紧盯着苏凌,坐直身体:还是那句话,好好孝敬贵妃娘娘。你想要的,都会有。
苏凌神色平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儿臣有一事求父皇。
你说。
父皇知道,儿臣是在北和宫长大的。苏凌声音很轻,北和宫原本有十四位妃嫔,哦,不包括我的母亲
皇帝神情微变,怀思的生母自然不是住在北和宫的妃嫔。当年他为了姚氏,差点遣散后宫,最后虽未成功,却也将她们安置在一旁,不让她们打扰他和殊儿的生活。
他是真心爱她的,爱到眼里、心里只能容下她一个人。最开始的两年,他们如同民间夫妇一样,很恩爱,偶尔也会吵架。只是他不应该在吵架后,负气离开西苑,又临幸一个小宫女。
清醒以后,他就后悔了,对自己的行为深感厌弃。
姚氏得知此事,哭闹着要出宫,想要和离。
他使出浑身解数,才哄得她回转了心意,原谅了他。
自此,他宠着她,纵着她,不想让她有丝毫不快。至于那个被他临幸过一次的宫女,他本想赐死,向殊儿表明心迹。
然而姚氏却拦住了他。她眼中含泪,神色凄楚:又是何必呢?糟蹋了人家姑娘,又要人家性命,果然女人就活该这么惨吗?
他干脆让那个姓苏的宫女进北和宫去和那些妃嫔们作伴。
此后,他就一直守着姚氏了。
后来才知道,那个姓苏的宫女一夕承欢,竟有了身孕。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如今听怀思提到生母,皇帝隐约有点不自在。他咳了一声:然后呢?
十四位娘娘,现在只剩下十一个。儿臣听说今日静嫔娘娘闯进西苑,惊到了贵妃娘娘。
皇帝原本还带笑的面容骤然沉了下来:若是为她求情,就不必再开口了。你以后只管把贵妃娘娘当你的母亲!
苏凌眼眸低垂,自动忽略了他的话:儿臣想给北和宫里剩下的十一位娘娘求一道旨意。他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儿臣希望父皇能准许她们能自由去留。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摇曳的烛光在他脸上覆下一层阴影。不远处当值的内监也暗暗屏住了呼吸,唯恐在这大年夜里出什么状况。
咣的一声,皇帝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满脸不悦,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先前教那个姓程的黑丫头给你做伴读,现在又想让宫中妃嫔去留随意。接下来是想做什么?要朕现下就将皇位传给你?!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当值的内监下意识跪倒于地。
苏凌则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诚恳至极:儿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倒是没什么不敢的?皇帝冷笑,朕愿意抬举你,你自己也该知道分寸。
苏凌毫无惧意:儿臣听闻十多年前,父皇也曾动过念头,想要遣散后宫。他顿了一顿,续道:其实今日回头看,当时如果真的放她们各自回家去,也是一桩好事。对父皇,对贵妃娘娘,对北和宫的娘娘们,都是好事。
皇帝瞥了他一眼,神色略微缓和:若当年真将她们遣散回宫了,殊儿这些年也会开心许多。
苏凌轻轻摇头,语带怅然:那些娘娘们青春年少的时候,为了侍奉皇上而进宫,从此父母亲人皆不能见。若真长伴君侧也就罢了
事实上,那十几个貌美多才的妃嫔们十多年不曾得见天颜,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了冰冷的北和宫。
苏凌微微一笑:父皇很多年没去过北和宫了吧?那里很安静,娘娘们闲着无事,自己寻事情做。柳才人会写话本子,沈美人擅长歌舞,能编排出来,然后其他娘娘都参与其中,排成一段戏来唱。
那时候我年纪小,以为这世上只有北和宫那么大
苏凌自嘲一笑,他的生母苏氏唯恐皇帝不能容下他,初时将他藏起来。后来他被人发现,然而北和宫的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都决定隐瞒此事。
北和宫原本有十四位妃嫔,刚搬进来时,有个宫女出身因为歌唱得好而得宠过的宝林,自称有孕,试图复宠。皇帝直接赐了她红花。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恨不得让所有能教姚贵妃伤心的人都消失在这世上。这个孩子虽然是皇帝的骨肉,可她们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留他。
那些无事可做的娘娘仿佛找到了新鲜玩意儿一样,开始围绕着这个孩子转。
她们拿出看家的本事,要教导他。
柳才人家学渊源,是有名的才女,她教苏凌读书写字。
周贵人父亲曾在边境经商,精通胡渚文字,她自告奋勇教苏凌胡渚文。
静嫔娘娘是将门虎女,自小学过功夫,干脆教苏凌习武。
苏凌后来想,可能他是她们平淡寂寞的生活中唯一的点缀和慰藉吧。
她们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而他算是她们共同的孩子。
甚至是他萧凌深这个名字,都是她们各抒己见,争执不下,最后连划拳带抓阄,定下来的。
只是,他不大喜欢萧这个姓。
十岁上,他生母去世。
十二岁上,他在中秋当夜出了北和宫,认识了自己的姑姑。茂阳长公主萧宴。
听苏凌说起旧事,皇帝罕见地有些不自在:不错,朕确实想过遣散后宫,只是祖宗规矩不允许。
苏凌轻笑,心说:祖宗规矩?难道祖宗规定了要你不立皇后,将毫无过错的妃嫔统统打入冷宫?
然而他说出口的却是:父皇,北和宫的娘娘们十多年没有出来过了。说句不好听的,她们究竟长什么模样,是生是死,也早就没人关心了。即便是真让她们回家与家人团聚,又能如何呢?何况她们在宫里,也始终是贵妃娘娘心头的一根刺吧?今日有静嫔娘娘,说不定明日就有动嫔
他躬身行礼:冯家老夫人病重,还请父皇能成全静嫔娘娘的孝心。苏凌眼眸半垂:听说冯家老夫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早逝的儿子和这个十多年不曾得见的小女儿。
何必呢?将人家好好的姑娘拘在宫里。一蹉跎,就是一辈子。
他想,他将来肯定不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他只要他心里的那个人就行了。
听他提起早逝的儿子、不曾得见的女儿,皇帝微觉恍惚,不由想起聪明伶俐的怀敏太子。他心中一痛,轻声道:既是过年,朕就给个恩典。让冯氏初二悄悄回家一趟吧。不过皇帝话锋一转,眉目间染上了一丝狠厉,北和宫的人,若再出现在贵妃娘娘面前,朕决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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