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这是在最近才回到他生活中的一个词汇。之前的两个多月里,他每天清醒时的目的都是熬过“今天”——时间仿佛成了他最大的敌人,只因为流速实在太慢。现在这样势不两立的状态总算有所缓和,他笨拙地往空白的时间里填充着零碎的活动,然后开始很偶尔地思考起他的明天。
——他在缓慢地,切实地,继续生活下去。
因为旧日圣诞节就在这两天,他的日子要比之前更好过一些。约书亚和迪特里希分别预约了他的今天明天,他只需要把自己打包送到两人的门口,就有早就安排好的余兴节目上演。他对这些活动没什么期待,但也说不上讨厌;他还没有调整到能和别人自然谈笑的程度,但是他并不反感看到他人在节日里露出的笑脸。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幸福是定量的,他失去的那一份,能补给其他人也是好的。
他起床的时间不算晚,距离约书亚约定的派对开始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早餐,健身,淋浴,午餐,电影一部半。这样施行下来,终于到了该出门的时间点。大衣和围巾都穿戴好了,尤金去拿桌上的终端,却正好接到了约书亚的通话。
“怎么了?”尤金一边穿鞋,一边准备往门外走。
“你还没有出门吧?”
“没有。”尤金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气,折回衣帽间拿了一顶帽子。
“我送你的礼物马上就要到了,你收了货再过来吧。”
尤金蹙了蹙眉:“送我?什么东西?”
“你看到了就知道了,我敢保证你一定喜欢。”约书亚的语气带着少见的兴奋和自满,“是非常重要的大件礼物,你一定不能错过。”
尤金叹了一口气,帽子拿在手上,吃不准要不要现在戴上:“知道了。”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尤金疑惑于送货人员竟然能绕开底层的安保,但还是对约书亚说道:“东西好像到了。”
约书亚的声调又提高了几度:“那你快点下楼看看。”
“你究竟是……”尤金一手拿着终端,用另一手推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
尤金开门时略微低着头,视线正好撞上了来人的胸口。对方穿得很少,在凌冽的雪天仅仅套着一件浅灰色的针织上衣。雪融化后湿出来的印记从对方的肩头蔓延下来,是一片蜿蜒的深灰色。
尤金没有抬头,握着终端的手紧了紧,指节全部泛了白。
——他总觉得他面前的这具身体,实在太过太过熟悉。
约书亚的声音依旧没有停,在终端那头喋喋不休:“……我这回给你订购的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模型。你既然收到货了,不如和它一起过来。”
尤金缓慢地扬起下巴。他的视线一寸寸的上移,看向对方领口的锁骨,分明的喉结,下颚的轮廓线。他用力咬了咬牙,然后逼迫着自己看向那个人的脸。
灰蓝色的眼睛望向他。他见到了他在睡梦中祈祷着可以重温的微笑。有着和肖一模一样脸孔的生化人站在他面前,仿佛正等待着他的拥抱。
尤金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牙关难以遏制地打着颤,在将他从头浸没到脚的愤怒和痛楚里,他向终端那头挤出了一句话。
“约书亚,我会杀了你。”
——“保证你喜欢”,“不能错过的礼物”,“一模一样的模型”——他的思考速度果真慢了许多,竟然没有想过这些形容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礼物了,糟糕透顶;他此前一点一滴披挂好的,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的外壳正在迅速地崩塌粉碎,根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在转眼间被撕开一道能够见骨的血痕。
在这个瞬间,他真切地,深深地恨着约书亚。
没有谁能成为肖的替代品,他以为约书亚会明白这一点。从开始到最后,他爱着的不是一张精巧英俊的脸孔,或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身体。他的恋人独一无二,拥有着任何人类都比不上的灵魂。他们共同拥有过无法被复制的过去,那是他早就决定用今后所有的时间保管收藏的回忆。
……没有人能代替。
再也无法忍耐这样近乎恶意的礼物,在更伤人的话出口之前,尤金首先将通话挂断了。然而这无法解决他眼前的问题——肖的仿品正站在他面前,仿佛一个大写的,侮辱的符号。而这仿品和肖愈发相似,这种嘲讽的程度就愈发深刻几分。
消失吧。消失吧。现在就给我消失——在尤金的脑海里,他恨不得这个生化人瞬间坍塌成为一堆废铁。然而这是一具真正的机械,一具仅仅是遵循着指令的,并没有主观恶意的机械,让他的攻击性直接落空在了沉默里。巨大的恨意和痛楚交织在一起,几乎就要熬成夺眶而出的眼泪。
“……这里不欢迎你。”尤金的声音已经哑了,他拉着公寓的门,想要直接退回到屋子里。然而门外的生化人仅仅怔愣了一瞬,就直接将手抵在了门框上,阻止着他的动作,甚至想踏进门里。
仿品开了口。
“尤金”,他叫他的名字。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这是和肖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语气。尤金整个人像是被剧痛凿穿了,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向着那个诅咒一般的仿品扑了过去,将对方狠狠地掼向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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