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目光上移,月光下霍小玉的神情分外温柔,脸色略显苍白,越发衬得眉心的小痣殷红,那一点殷红,便将她与尘世间的女子隔绝开来。
明明出身娼家,却美得不像人间的女子。
许是因为在生与死的界限处走了一遭,她身上有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淡泊,细长的眉微微蹙着,又聚着浅浅的哀怨。
李倓手指微动,抚着手腕上的红丝带,眼睑微合又展开,看了一眼霍小玉,淡淡道:此物若能让姑娘安心,我便带着。
霍小玉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倓知道肃宗李亨对他的忌惮吗?
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的,是李亨竟然狠心赐死他。
赐死他的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李倓没有防备,李豫远在千里之外,李倓除却一死,别无他法。
若李倓知晓此事,早做打算,结果完全不同。
李倓纵然顾及父子之情,不行谋逆之事,但也不会坐以待毙,以他之果决,多半去找监督郭子仪打仗的自己的大哥李豫。
只要还活着,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霍小玉笑了一下,道:既是如此,那,妾便祝大王武运昌隆,大唐江山永固。
听到这句话,张致远忍不住多看了霍小玉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刚刚被他从棺木里拉出来的霍小玉,与之前的霍小玉有上一些不同。
但他又说不出是什么不同。
想了想,张致远觉得那些不同,大概是劫后余生的豁达。
原来的霍姑娘在李益身上花费了不少钱财,财宝家私所剩无几,只余下城里的一处院子,与城外的一处庄田,这个时代有宵禁,城里是回不去的,李倓便将霍小玉送至城外的庄子里。
霍小玉的母亲郑净持操办霍小玉的葬礼,没有在城里的院子住,住在了城外的庄子里,想起霍小玉往日承欢膝下的情景,频频落泪,擦拭眼泪间,忽听仆人惊声来报霍小玉回来了。
郑净持既惊且喜,顾不得整衣便出门相看。
台阶下,霍小玉穿着旧时衣裳,雪肌乌发,眉心小痣殷红。
郑净持跌跌撞撞跑下台阶,抱着霍小玉大哭不已。
死后还阳实在蹊跷,不过郑净持沉浸在女儿死而复生的喜悦里,倒也没想许多,只听张致远言及女儿托梦,他去坟地里救女儿出来,便忙不迭喊恩人,又让仆人操办宴席,答谢二人的救命之恩。
皇帝李亨颇为猜忌李倓,李倓不好在外面久留,把霍小玉送到,便告辞上马,郑净持苦留不住,只能眼望李倓而去。
霍小玉见自己母亲眼巴巴地看着李倓背影,抿唇一笑,道:阿娘,人走远了,你还瞧什么?
郑净持手指戳了一下霍小玉的额头,看着黑夜里渐渐远去的李倓背影,恨铁不成钢道:你懂什么?
你瞧瞧他身上穿的是什么,以往来寻你的那些王孙公子,十个也不顶他一个。就连你的那个李十郎
说到这,郑净持声音突然停了下来,抬眉小心翼翼看了看霍小玉,烟圈一红,把霍小玉搂在怀里,颤声道:我苦命的女儿,你活着就好,可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以你的才情相貌,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何苦在那个负心人身上牵扯一生?
想起往事,郑净持泪如雨下。
一恨李益薄幸,二恨女儿痴情,险些葬送了自己性命。
可当女儿失而复得,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时,她再多的埋怨,却也说不出口了。
这个庄子的仆人都是老人了,最是忠心,也不多话,初见霍小玉死而复生时,个个惊讶不已,惊讶之后,便是失声痛哭,霍小玉只说自己是气急攻心,没有死透,这才能俏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仆人都道好人有好报,被霍小玉一阵安抚后,忙里忙外扯孝服,给霍小玉准备吃食。
霍小玉扶着郑净持回到房间。
这个时代的茶分三种,开水冲泡后饮用为阉茶,煮沸水加食盐加茶末为煎茶,还有一种是点茶,将先把茶末调好,再注入沸水。
煎茶和点茶是最常见的,也是富贵人家最为追捧的,程序复杂,需要时间和意境。
霍小玉抬眼瞧了瞧擦拭着眼泪的郑净持,提着水壶冲了茶。
自己母女,讲究什么名妓风雅和才情?
差不多对付对付得了。
霍小玉抿了一口茶,对郑净持道:阿娘,我在棺木里想了许多。
听到棺木二字,郑净持眼圈又是一红,握着霍小玉的手,不住地安慰霍小玉。
霍小玉摇摇头,嘴角微扬,梨涡晕开,道:我是死了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君若无情我便休。
李益负心,我又何必苦苦挽留?我只盼着,余生与阿娘在一处,看这乱世终结,我们也过一过太平日子。
李倓回到军营,扫了一眼自己营帐外立着的卫士,被李辅国和张皇后派来监视他的人已经不在了,想来是又去告状了。
张致远见此,不免有些担忧,忧心忡忡道:大王,要不咱们使点银钱打点下?
李倓摇头,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与他们积怨甚深,打点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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