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往的诊疗过程中,这个孩子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大多不是淡漠就是愤怒。只有很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她才会流露出一点点恐惧和悲伤。
艾达知道安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准确说,大多数心理医生不会去批判、裁决、论断自己的患者——特别是青少年患者——都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了解过这些人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就像罗杰斯曾经说过的那样:他们在努力,以他们认为自己仅有的办法去求得生长和改变。在健康者看来,那样做似乎是奇怪和徒劳的,但对于他们,则是为了使自己成为正常人而付出的拼死努力。①
“兰佩路基医生……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似乎是随着汽车离开那条街区而放松下来,安妮咬紧嘴唇,勉强挣出一个笑来。
“我还以为医生会先骂我一顿,什么大晚上不要到处乱晃啦……什么不要跟着不熟悉的男人去酒吧这种地方啦,什么你还是未成年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啦……什么……不要给我添麻烦啦……”
她十分刻意地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还很夸张地挥了一下手,但是她却因为太过紧张而打到了车顶,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一样,女孩僵笑着攥紧了拳头。
是谁曾经这样说过呢?人是不会边紧握着拳头边笑的,只有猴子会,那是猴子的笑脸。②
艾达放松了手上的力气,任由女孩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没有对她说“看来你也很清楚不应该这么做”,也没有对她说“你想让我问你吗?”或者“你想要说吗?”
她放弃了那些心理咨询上的小技巧,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孩的手,轻声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知道有家深夜营业的甜甜圈店,你要不要一起去?”
“……要。”
这个回答仿佛是从女孩发肿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她下意识抱住艾达的手臂,将脸埋了进去。好一会儿,才传出她闷闷的声音。
“我还以为没有人会来。”
她在艾达的手臂上胡乱蹭了一下之后,又说道。
“我本来以为医生一定会追问呢。”
追问什么呢?
追问你是不是真的喝了很多酒?是怎么冲撞了企鹅人?他们把你带走之前做了什么才会让你哭着给我打电话?他们把你带走之后又对你做了什么?在把你带过来之前,那些人有没有威胁过你,他们有没有把枪抵在你的脑门上,勒令你要对那里发生的一切闭嘴?
但是,娜娜莉的感知,已经通过她们交握的手告诉了她这一切的答案。
并且,还在告诉她,安妮不想谈这件事。
安妮只是觉得对于被扯进来的医生负有责任,所以在强迫自己告诉她真相罢了。
“……其实,心理医生是不应该和自己的来访者有私人联系的。”艾达稍稍叹了口气,“按照规矩来说,我接到你的电话之后应该联系你的家长、老师、社区服务人员或者警察,而不是直接去那里找你。”
安妮抬起头来,讶异地张大了嘴。
艾达抬起手来,安抚似的环抱了一下金发女孩的肩膀。
“如果你做好准备了,我们就谈这件事。如果你没有,我们就不谈。这没什么要紧,明白吗?”
安妮呆呆的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又将脸埋进了艾达的手臂里。
“谢谢你……兰佩路基小姐。”
艾达用环绕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而后放下手,任由女孩靠着她,若无其事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你喜欢巧克力的甜甜圈,还是草莓的?抹茶的也很好。我还很少在这里吃到甜度这么适合的甜甜圈呢,我说实话,美国的甜甜圈还是太甜了。”
“不知道啊……”安妮终于破涕为笑,甚至有心思提出一些任性的小要求,“我就不能每一个都买回去尝一尝吗?”
“当然可以。”艾达点点头,“多吃点甜食也有助于缓和情绪。哺乳动物应对压力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吃糖。”
“算了。”安妮耸耸肩,倒是自己把这条否了,“如果我一口气吃掉三个的话,明天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里的那个我可是会骂今晚的我是个蠢货的。”
“那就交给明天的你去发愁吧。”艾达也笑起来。
……
……
……
说说笑笑之间,她们就到了那家甜甜圈店,和三年前一样,这家店即使在深夜也开着。咲世子带着安妮去挑了她喜欢的甜甜圈,就像安妮说的那样,她真的一口气把所有口味都买了下来。
“这个请你吃。”
安妮笑眯眯地把巧克力坚果的甜甜圈递给她,艾达接过来,她才拿出来第二个,却也没有吃,而是捏在手里,好一会儿才转向她,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
谢谢什么呢?
“谢谢你没有告诉我爸爸……”安妮咬了咬嘴唇说,“兰佩路基小姐,你人真好。我本来是很不想要女性治疗师的……但是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艾达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安妮年幼时父母离婚了,她跟着酗酒的母亲,在她五岁的时候,她母亲的男朋友对她进行了长达一年的性骚|扰——但她的母亲并没有保护她,她骂安妮是婊|子,勾引她的男友,又说她是骗子……这件事给安妮带来了非常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安妮每晚都做噩梦,这让她没法睡觉,为了从噩梦中逃离,她从12岁就开始喝酒、滥用药物,甚至为了这些东西出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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