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林家家主未能看见女儿进门,他被流放时,向押送他的狱卒求来了笔墨,写了这封信。这封信被他缝在了衣服里,原本等着某一日,能寄出去。可惜他罹患了风寒,最终却去世,那封信便被一直放在了档案库里。这封信最终也不见天日。
鲁丞相发现了这封未曾被拆封的信,将它带给了周逊。
“如今你是林家唯一的后人了,这封信,的确是该给你的。”鲁丞相这样说。
周逊感谢了他。鲁丞相在叮嘱他好好休息后,便走了。直到他走后,小多才过来,告诉周逊,鲁丞相送了两只大猪蹄过来。
周逊有些哭笑不得,让他们把猪蹄拿去煮了。
他一个人回到书房里,信在他的手中,陈旧泛黄,是二十多年前的气息。拆开那封信时他突然想起皇帝说的一句话,天空中的星星其实离人们很远,人们所看见的,是它们几百年、几千年前发出的光。
而这一刻,他一行一行地阅读那些字迹,看到了那个几十年前因心软而结交好友、过于天真的林家家主的星光。
……
翌日清晨。
清晨,叶家家主在隐秘的马车里被送走。他们一路捡着小路走,路上没有什么人。他戴着脚镣,努力把自己缩进马车的角落里,惊慌失措着随时会到来的袭击。
清晨,皇帝从皇宫出发。他所乘坐的马车将会穿越京城——直至新搭设的祭坛。他会在祭坛上告慰所有的亡魂,将必胜的信心带给在警戒线之外的、人山人海地、等待着他们的百姓。
清晨,沈老头从福康公主府上出发。
他碰到了福康公主的驸马,被她称为“老陆”的那个人。老陆是那年的榜眼,学识好,却没有什么野心,笑呵呵的,成了公主驸马从此便再无有大好官途的可能也不在意。刚开始尚公主时,福康不肯同他相亲,更不要说是圆房,他也不在意,每日只沉在书画里,每画好一幅画,就给福康送过去,福康不肯要,就拿回来。
这样一日一日地过去了,他也终于从“驸马”,变成了“老陆”。
他同老陆说了些话,老陆依旧笑呵呵的,手里提着鸟笼子。他从府上离开,慢悠悠地,开始在京城的路上走。
他走得偏僻,路上除他之外没什么人,拐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终于,在某条街道他停下了。
他脱下鞋,开始甩,鞋里进了沙子。
他没有听见来自外界的声音,只是一直甩、一直。与此同时,叶家家主的马车途经一条小桥。皇帝的马车被堵在一条人流熙攘的路口。
有一群地痞流氓冲撞了叶家家主的马车,却只是虚晃一枪。
拥堵的人群被疏散开来,皇帝的马车,开始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有人抓住了拉弓人的手。
而身为皇帝护卫的陆显道,眼尖地看见了人群中似乎有一个有些眼熟的人。他在命贺凉接替后,下意识地追了过去,在他身后,酒楼中的另一个人看见他,也慌张地追了过去。
“停手吧。”弓箭手的身体背后,传来了周逊冷漠的声音,“你的主子就在那边的茶楼上,对么?她要亲眼看着自己最恨的仇人的死亡。”
弓箭手要咬舌,可其他人来得更快,他们掐住了他的喉咙,不让他就死。还有些人上前,将那根毒箭小心地收了起来。而周逊也撩开帘子,静静地看着沈老头。
今日他原本不必出门的,可他却出现在了这里,以步行的方式。
——他是故意的。
在已有周逊和他的谈话之后。
他将自己作为诱饵,以赌一个周逊的来不来得及。又或许,在看见福康和老陆的幸福、在看见周逊也有了着落后,他原本,已经没有在赌周逊是否能来得及。
或许他原本来这里时就已经考虑过死的可能。他的副手,应该已经告诉了他“将军”的身份。而他也知道了“将军”诞生的最初根源,是秦良因重伤在林家的寄宿。而追逐秦良、最终查到秦良在林家、又因秦良及时逃走而无心此案、将此事直接交予了江州知州,最终导致了林家覆灭的他。
“将军”最恨的人是他。而他也知道,周逊是“将军”的孩子。
而那一天,面对周逊的暗示,他依旧说,自己要出去。或许他也想过,如果他的死亡能够结束仇恨,如果他的死亡能换来“将军”的离开,那么周逊便不必再面对这样的母子相残的残忍。
可周逊终究是太快了,而他,也知道了他的意图。
沈老头终于停止了抖鞋里不存在的沙。他看着远处楼上的身影,眼眶,突然热了起来。
……
茶楼被人来来回回围得水泄不通,周逊终于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一楼,二楼,三楼。
他终于抵达了那个楼层。
在推开门的那一刻,他意识到,“将军”没有打算过要逃走。
房间内是满屋的香气。那是焚香的气息,周逊转过眼,看见不远处香炉上的香已经快要烧尽了,只剩大半根炉灰耷拉在一边。
如此颓靡,仿佛燃尽到最后的生命。
他在屏风后面看见了那个女人的影子,女人坐在那里,看着那边的窗台,手里握着一杆长长的烟管。过了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看她。那一刻他觉得他们不像母子,而是一对不慎打扰了彼此命运的陌生人。她有她的命运,他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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