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一只白虎,一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白虎。按理说,皇家的猎场会被清场,一切猛兽都会被驱逐出境,以免伤到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可那天却偏偏出现了巧合,一个负责守卫那边的武官,喝醉了酒,在树林里睡着,那只白虎就这样混了进去。我大声尖叫着,逃跑着,我太小了,根本杀不死这只白虎。我祈祷有人来救我,终于我听见了马蹄声。我想,是父皇来了,文武百官来了。在他们面前丢脸我也可以,只要我能活下去。直到,我看见一枚箭射过来,那是我兄长的箭,容泫的箭。然后那只白虎,那只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杀死的白虎,倒下了。”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么?我想,这或许就是命运吧。我练了一年的武,在知道第二年要围猎后,便每日每日地射箭,我想我一定要胜过自己的兄长。我要首先射到一只狐狸,用它上好的毛皮去取悦我的父皇。如果没有狐狸,就射一只大雁、一只鹿……总之,能让所有的文武百官,都看见我容汾!看见我,而不是看见容泫的弟弟!”
他的手指握紧,指节因过度用力,几乎开始泛白,恍惚间,那看起来几乎像是一个拉紧了弓弦的动作:“可我准备了一年的围猎,处心积虑的机会,却因为一个喝醉了酒的武官,成了容泫表现的舞台,成了我父皇属意他的契机。他就像是一道光。光一照过来,所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连命运也不让我胜过我的兄长。”
“可是……太后……也很关心王爷的啊!”
“关心?”容汾突然笑了,“她关心的只有她自己。若是她真的关心过我,又怎么会在容泫登临帝位之前,连争也不肯帮我争?”
“后来,我认命了。我认了我比不过容泫。容泫是至高的皇帝,而我只是个纨绔的王爷。太后偏爱我,皇帝宠爱我。我知道,在旁人眼里我风光极了。我游山玩水,我结交清流,我几下江南。接受了自己是个纨绔的事实之后,仿佛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我有数不清的钱,我花钱来雇了许多文人墨客到王府上,我让他们给我作诗、写文章,我让他们陪我清谈。我花钱买来京中最美的花魁,最漂亮的小倌,他们都是最解语的玩物,可当我和他们说起话时,他们只会睁着无辜的双眼,对我说:‘王爷,您什么都有,您有什么可烦心的呢?皇上身为九五之尊还要处理政事,而您,只用游山玩水,您又有什么可难平的呢’?”
容汾絮絮地说着,他陷入悠长的回忆中,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少年时的自己:“是啊,我有什么可难平的,我拥有一切,只是我的一切,永远比容泫次一等。我拥有得越多,我就越是难平。所有的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提醒我,我不及容泫,我此生,永远都及不上他!”
“后来,我下江州。我下江州时,原是抱着一肚子郁气——养心殿需要修缮,我原本负责此事,容泫却说,我选来栽了一路的梅花,晦气,不及桃花喜乐。他只是淡淡的一句话,便能毁掉我数个月的努力。他是皇帝,是兄长,所以总能高高在上地评判我。”
“我到了江州,当地知府知州只当我是高高在上的王爷,皇帝最宠爱的弟弟,对我小心翼翼。他们那些谄媚的样子,我厌恶极了。我看着院子里的桃花,心里更是愤懑。我便命他们找来江州的才子——尤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才子。”容汾说到这里,嘴角突然带了诡秘的笑容,他像是想起了自己之前那场幼稚的恶作剧,“我命题桃花,让那些自诩清高的才子,好好写诗吹嘘这些桃花。最后,我再说文章到底是华丽,只是桃花艳俗,上不得台面……”
邱管事一直听着。他静静地听着容汾的絮语,如今除了他之外,也没有人肯听他家王爷半生的这一路了。
可他等了许久,容汾也再没有开口。他看着窗外的枯树,仿佛是看见了那些往事里的漫天花雨,于是便将故事停在了这里。
许久之后,他才听见容汾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长,很轻,却像是过了一世一生。容汾伸出手指,接住一片雪花,他轻声道:“我不知道那时会有人同我一样……心怀郁意。我摘下花笺,原本是想看过一遍,再好好讽刺一番——所谓才子也不过是歌功颂德之辈。可那张花笺上的诗……我没想过那人会与我这般相似。我们同样郁郁寡欢,同样身负压制,可他与我不同的是,却始终相信总能有一日,能离开此处。”
容汾静了静,又道:“我那时没想过……我会因一首诗,便从此喜欢上我最厌恶的桃花。”
第114章 “就有那么好笑么?”
邱管事还坐在那里, 他带着悲悯的神情,还在听容汾讲他的生平。可容汾却突然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我真讨厌下雪啊。”他低声道,“下雪时一整个世界都是冰的, 什么花也不会开。”
窗外雪还在簌簌地下。可容汾就在此刻想起了周逊。
他为什么会在这一刻想起周逊呢?容汾想。
雪是冷冰冰的,周逊也总是冷冰冰的, 他在王府里时从来都没有笑过。他总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 像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不再歇斯底里的雕像。其实容汾也没想通的是, 他后来看见周逊心如死灰的模样, 甚至更怀念他最开始歇斯底里的时候。那时候, 他一看见自己,就要发疯, 就要怒斥。可那时候,至少……他还会同他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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