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后,糜荏见到了病床上的天子。
半月未见,他又瘦了不少。如今脸色蜡黄晦暗,苍老的好似京郊四五十岁的老农一般。
糜荏恍若未觉,恭敬行礼:草民糜荏,见过陛下。
听见他的声音,刘宏浑浊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他豁然直起上半身,脸上浮现出僵硬的欣喜之色:爱卿啊,你终于肯来见朕了!
他的声音也极为嘶哑,就像是指甲刮过粗糙石板时的尖锐声响。
因为一直吸食五石散,身体发热需要裸/奔发散,刘宏跌跌撞撞的上半身满是一道道细小的伤痕。如今这幅疯疯癫癫的样子,根本没有一国之君的模样。
刘宏拉着糜荏的手,好一阵哭嚎:爱卿,朕错了,朕真的错了!朕单知道你忠心不二,为朕考虑,却没有想到张让那个贼子竟敢谋害朕的性命
他竟敢与夏恽一样背叛朕!朕将他称为阿父啊!他怎能这般对朕!
刘宏来来回回念叨着这几句话,泪涕直流,很快糊满整张脸。
糜荏面不改色地抽回手,给他递了块帕子:陛下不必着急,还请慢慢说。
正如他所料。
他辞官之后几日,刘宏越发暴躁,终于忍不住迁怒了张让等人。尤其是糜荏临走前说的那一番话,令刘宏如鲠在喉,一段时间都没敢再吸食五石散。
但他吸食五石散时间不长,量却不小,已然有了瘾头。停药之初还好,时间越往后推移,他整个人就越发瘙痒难耐,脑中与日俱增地充斥了对灵药的渴求。
甚至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
他知道这种反应一定是不正常的,愈发相信了糜荏的说法。
但刘宏本就是贪图安逸之人。哪怕知道灵药有毒,比一张纸还要微薄的意志力又如何能抵抗得了本能?
就在前一日,年三十的晚上,他抱着就这一次,就只吃一点,等身体舒服就不吃了之类的想法,心安理得地召来张让等人,与他们一同吸食灵药。
张让等人生怕失宠,这会听说陛下重新召见他们,自然欣喜若狂。本着要让陛下知道这灵药绝不会伤害到人、可以安心食用的想法,三名道人吃下了前所未有的剂量。
一夜淫/乱荒唐,众人醒来后惊悚地发现,那三名妖道因为吸食灵药过量两死一瘫。
这还得了?!
刘宏当场一口气没上来,又一次吓晕了过去。
这是天子第三次被吓晕,他的随身内侍、太医们都有了应对的经验。忙中有序地给人实施了治疗,总算是有惊无险。
等刘宏醒来忆起先前发生的事,他便将那三名妖道抄家诛九族,将引人入宫的张让关入天牢,还吵着要见糜荏。
他的糜爱卿,对他忠贞不二的糜爱卿!先前明明已无数次提醒他那东西有毒,他却偏偏不信,甚至还将人亲手推开!
他真是悔地连肠子都青了!
唯一庆幸的是他吃得少,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太医令都说他耗损的身子,往后可以慢慢补回来。他一定戒掉这该死的毒药,他一定会长命百岁!
至于那个该死的张让,就让他下地狱去吧。刘宏眼中闪过一丝狠辣,而后继续对着糜荏痛哭流涕。
这夜糜荏果然没能回去府邸。
与前两次不同,这次刘宏虽然没有见到那三个道人凄惨地死在面前,却切实感觉到自己的小命被威胁了。
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前两次更为严重。
于是但凡刘宏入睡,便即刻深陷梦魇之中。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满面惊惶失措,不断哀嚎救驾,有鬼,爱卿救朕之类的荒唐话语。
而后猝然惊醒,冷汗淋漓、心有余悸。
但凡此时,他都要高声大喊糜爱卿。身在偏殿的糜荏便跟着内侍出现在他身旁,柔声安慰。
这一夜刘宏饱受惊吓,心力交瘁。几次之后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不敢再睡。他惶恐不安地拉着糜荏的袖子,胆战心惊的环顾着宫中摆设,生怕哪里跳出个厉鬼来,就此夺走他的性命。
翌日清晨果然高烧不止,彻底陷入昏迷。
太医忙前忙后,用尽手段才让这高烧退下来。才松了一口气,刘宏却又反复发起高烧来,直到四日之后的初五,终于彻底安稳下来。
糜荏也在宫中等了整整四日。
谁也不知道天子什么时候能醒,都不敢放他回去。见他累了就只令他在天师监小憩片刻,还时常因刘宏病情反复而将他叫去陪侍。
直至刘宏的病情稳定下来,短暂地醒来片刻与他说了会话,他才被放回府去。
回到府中时夜色朦胧,京中华灯通明。
众人这会都已用过晚膳,得知他还没有,周慈忙命人去厨房准备。他知道糜荏最关心的是什么:荀公子正在书房核对账本。
糜荏点头,转道去往书房。
大概是刚吃饱、核对数字又太过枯燥之故,荀彧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糜荏走过去将披风搭在他身上,轻声将人唤醒:文若,醒醒。
如今还在正月里,外头天寒地冻。他以前交代过仆人书房里不准烧炭盆,以免引发火灾,因此即便紧闭门窗房中也不温暖。荀彧若是睡久了,恐怕会被冻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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