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赈灾的第十一日,荀彧正在施粥。士兵们守护在旁,免得灾民哄抢。
粮草大多被运往各郡县,京中不足,杂粮粥便煮的不算粘稠。每个人每日都能领取两碗,勉强能吃到四、五分饱。
灾民们熟练的排起长队,一个一个分的很快。
很快就轮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小孩穿着件破旧的蓝色衣裳,露出干巴巴的四肢,艰难抱着个豁了口的大瓦罐。
荀彧认得他。
前天和旁人闲聊得知,这小孩本出自富农之家,不必忧心生活,只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干旱导致他家乡的全部田地颗粒未收。在吃完余粮后,他与族人被迫离开家乡寻找吃食。
因为周遭官府起初将灾民拒之门外,他们只能跋山涉水朝京洛而来。他们走过大山河流,饿的头晕眼花,脚也被磨的鲜血直流;他们遭遇过狼群攻击,好不容易逃生,族人又依次染病
如今几百人的乡族大多七零八散,他和他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
而这般遭遇的人,并不在少数。
这些簇拥在京洛城外衣衫褴褛的灾民,各有各的凄惨与痛苦。
小孩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对米粥的渴望,荀彧瞧着,没忍住给他又添了一勺。
他温和一笑:快回去陪你母亲吧。
小孩子眼中划过一道惊喜,欣喜的啊啊了几句,像在感谢荀彧。
小孩是个哑巴,不能说话。但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瘦巴巴小脸上洋溢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叫人一见便觉愉悦。
荀彧忍不住弯腰拍了拍小孩的脑袋,看他快步往回跑。他不能跑太慢,再等一会还要洗干净瓦罐过来领汤药,拿回去给母亲喝。
荀彧瞧着小孩远去的背影,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他跟着忙上忙下,累瘦了一些,不过眼中依旧神采奕奕。
他看着这些排着长队的灾民,见他们眼中都是欢喜与安定,不知就为何想起第一日看到这些灾民的模样。
他们围绕在京都之外,眼神呆滞,满脸麻木不仁,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看的荀彧心惊肉跳。
好在现在的他们已经截然不同。他们脸上开始有了生气,眼中都带着希望之光。
荀彧沉重的心情终于松懈下来。
见今日这粥已施地差不多了,他便错开人流走入一旁树林里,想要短暂地呼吸一点清新的空气。
许是一时兴起,他走的有些深入。索性身旁有六名侍卫,不会有什么差错。
有风拂来。
九月初的清风已经透着些许冷意,吹在人脸上,叫唇颊都有些僵硬。
这本来没有什么,奇怪的是这风中似乎带着什么诱人的香味,等众人细嗅又不留痕迹。
荀彧迟疑了一下,顺着风飘来的地方走去。
越靠近,香味愈发浓郁。荀彧分明闻得出,这是肉的香味。
还没等他想到什么,他便瞧见不远处有个火堆。边上没有人,只有缺了个豁口的瓦罐,以及几片残破的、眼熟的蓝色布料。
还有一滩血,似乎是煮过什么东西。
火堆后面有个极为隐蔽的山洞,若非有香味指引,荀彧都不能发现这里。想来就有人偷偷躲在山洞里,大口享受着这难得的美食。
可方圆百里的东西早就被他们吃光了,一点漏网之鱼都没有,哪来的肉?
一双黑亮的眼睛浮现在眼前,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荀彧脑中。
在这瞬之间,一股冰冷从他的脚底板顺着浑身经络蔓延全身,叫他浑身都克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们,他一字字艰涩道,他们,是不是在吃人?
他的话没能说完。有砂石般粗粝的东西压在他的心口,横亘在他的喉头,使得他每说一个字都觉痛苦不堪。
护卫们阻拦他身前,不想让他去看这险恶的一幕:荀公子,我们回去吧。
荀彧如坠冰窟,刺骨寒冷。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豁地伸手推开挡在身前的侍从厉声道:让开,我必须看看他们到底在吃什么!
糜荏收到这个消息已是片刻之后。
他即刻放下手头事务,取了壶水便跟着侍从前往事发地。
冲突已然结束。五名侍从们拔出利刃,围成一圈看管着里头的男人;三个长相老实、脏乱不堪的男人,则缩着脖子蹲在刀下可怜兮兮地瞧着他们。
糜荏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挥手命他们将人带回调查。
林中很快只余一片平静。只有未曾散尽的气味,悄无声息地证明这几个男人曾在此地做过怎样的恶事。
荀彧正扶着大树吐得昏天暗地。
糜荏叹了口气,走过去轻抚他略显消瘦的脊背:还好吗,文若?
荀彧摆摆手。正欲说话,又是一阵恶心泛上喉咙,叫他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干净。
糜荏将温水递给他:你先漱口,再喝一点。
荀彧听话的照做了。
他这会已吐不出什么东西,只能满面苍白地,虚弱地靠在树干上,才能让他好受些。
糜荏等待片刻才道:先回去吧,晚些再谈其他。
荀彧闻言豁然抬头。他一手狠狠抓住了糜荏的外衣,一手指着那即将燃尽的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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