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荏像是没有听出他语气之中的讽意,敛眸微微一笑。
荀爽很快翻完了一卷:糜长史处事倒是不错,看来荀某并无回朝之必要。
糜荏道:荀司空谬赞,在下与司空一样,不过是为朝廷办事罢了。
荀爽又道:荀某听闻,糜长史向陛下讨要了出入特令,可随意进出衙内?
糜荏依然微微垂首,一派恭敬道:是陛下记挂下官的琉璃作坊,特意赏赐下官的。
糜长史可真真是咳,咳咳荀爽本还想说上几句,奈何他大病初愈,精力不如以往。咳了好一阵才喘过气来,也就没了继续找麻烦的心思。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示意糜荏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了。
屋外竖着耳朵偷听等着荀爽教训糜荏的官吏们顿时急了,恨不得冲入屋内代替荀爽训斥糜荏。
只是糜荏行了一礼便出屋子,他们到底没有办法,只得回去各自岗位处理政事。
确定再无他人偷听偷看了,荀爽才重新翻开案几上的案卷。
三公时常需要处理繁杂琐碎之事,饶是他看久了也很头大,不少无关紧要的政事便直接模糊处理。
但糜荏不一样。
所有案卷他都翻阅了,有些他觉得繁杂的案卷,糜荏甚至提出了令他耳目一新的处理方式。
此子确实非凡。他在心中叹了一句。
若先前还有猜疑,荀爽现在足以肯定,糜荏来京洛的目的绝对不只是他们先前以为的那样祸乱朝纲。
他结交十常侍,讨好刘宏,又在暗中修复他们的关系那么与其过早的揭穿糜荏的目的,令他陷入两难之地,不如静观其变。
荀爽本打定心思借这一病辞官避祸,却在收到《谏逐客书》残卷后犹豫不定。于是他遣人前往朐县打探消息,足足等了一月又十日,那仆人总算是回来了。
除去众所周知的琉璃,仆人打听到的也不多了。只知糜荏年幼闻名,后师从大儒郑玄,在乡中时乐善好施,很受当地百姓尊重。
仆人又去了东莱拜见郑玄。
郑玄以古文经学为主,博采众家所长,乃是经学之集大成者。听闻他是来询问糜荏的,郑玄反复确认他是荀家仆人,才言简意赅地表示糜荏是他的得意门生。
然后他就被请了出来。
仆人又陆续打探了糜荏的几名同窗。听众人纷纷夸赞糜荏文采出众,为人谦和,真的挖不出更深的东西来了,才急急赶了回来。
荀爽思及此,合起案卷又叹了口气。
糜子苏啊糜子苏希望你不会令我们失望。
荀爽心中波澜起伏暂且不表,很快又至休沐日。
这五日里糜荏外出两次,琉璃工厂已有雏形,最多再一月便能建成使用。糜荏开始挑选匠人,命从原作坊中出来的老工匠给新人们培训技艺。
闲暇时候,他收到了选部尚书师宜官长子师长钦的拜贴,邀请他参加文贤集会。
所谓的文贤集会,乃是京洛世族子弟每三月一次的大型座谈会的雅称。他们聚在一起畅谈时政、鉴赏书画,亦可结交趣味相投之人,为步入仕途做准备。
因朝中形式,集会子弟隐约分为亲疏两派。
师宜官是尚书台中官吏,属于亲十常侍派。先前众人聊天时糜荏随口说过想要参加文士聚会,是以今日师官宜才会让自家长子师长钦,邀请糜荏一同参加这一次文贤集会。
糜荏欣然前往。
如今已是六月中,天气炎热。集会选在城西洛山脚下的林荫之中,不远处有山涧流下的潺潺清溪,倒也清凉舒爽。
两人一路畅谈,师长钦对糜荏便有了改观之意。毕竟无论亲疏十常侍派系,京中士族子弟默认糜荏胸无点墨,只是有几个臭钱罢了。
至地方时,在场已坐了不下五十人。
糜荏一眼便看到了中间坐着的那一人。
那人白玉为冠,一袭浅白直裾长袍,衬得眉目愈发好看。他整个人就似一副写意悠扬的水墨画,浓淡分明,虚静恬淡。
师长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很快道:那位是颍川荀氏荀文若,他的世父便是荀司空。
一年前有南阳名士何颙,初见荀彧惊为天人,大呼此乃王佐之才,于是这一年来,荀彧隐约成疏十常侍一派的领头人。
原来他便是荀彧,糜荏心中微动。
原来就在他入京洛的那一日,他们就见过。
他在荀彧若有所感看过来时,微扬唇角。
就像那日荀彧对他一笑,他终于在今日还以一笑。
荀彧尚未明了此人是谁,身后忽然就传来一声嗤笑:呵,我道以为来了哪位不得了的大人物呢,原来是最近炙手可热的第十一位常侍啊。
师长钦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在座皆是世族子弟,当然知道糜荏自入京洛,首先给天子献了一礼,轻而易举得了一座琉璃作坊;后又时常出入十常侍宴会充做冤大头,很得那张让、赵忠的喜欢。京中人暗地里常以第十一位常侍来讽刺糜荏,不过敢当着糜荏之面说出来的,李仲文还是第一个。
这句话落下,四下陷入了古怪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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