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在一只小木头板凳上,举着肉乎乎的胳膊,好不容易才够到了桌上的一张相框。相框里是前几天他和小朋友们的合影,他背着自己的妈妈,让李半焰妈妈偷偷把它洗出来了。
妈妈不知道这些小朋友都是谁,如果知道了,一定不会允许他把它放在家里。之前李半焰送给他的相机都被爸爸妈妈给烧了,说是里面有脏东西,有“死”人,很晦气。
“棋收!小叔叔和小婶婶过来看你了。”妈妈的声音传入了耳朵,他扭过头去,看见妈妈走了进来,一把抽走了他手里的相框,把他从小板凳上抱了下来,“小叔叔专门给你带了一大包巧克力,说要恭喜你,快出来看看。”
“恭喜?恭喜我什么?”楚棋收嘴巴里冒出了奶音。
“恭喜你没上船呀。”妈妈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有句老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的‘后福’马上要到啦。”
当年楚棋收年纪太小,不懂大人口中的生死福祸,也不懂为什么亲戚邻居要前来道贺。
等到再长大一些,遇到了许多谈“死”色变的长辈,他才知道原来对死亡的恐惧扎根在人类心里,可那时他早已遗忘了小时候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忘记了他如何离家出走逃离鬼门关。
目光向桌上的相框扫去,那里有他喜欢的丫丫和壮壮。
丫丫是小童星艺术团里的“舞蹈家”,在楚棋收童年见过的小朋友里,她长得最漂亮,鹅蛋脸上是一对凤眼和弯弯的柳叶眉,谁都夸是女娲精心雕刻过的脸庞。她会跳芭蕾,穿起舞裙的模样活像童话书里的白天鹅。
白天鹅丫丫很爱哭,每次她一哭,楚棋收就慌了,他会手忙脚乱地拿纸巾帮她把眼泪擦掉。
平静无痕的海岸边,楚棋收举着沉甸甸的相机,奶声奶气地问:“丫丫,你要当舞蹈家吗?”
丫丫不知道什么是舞蹈家,她大喊:“我长大了要当大明星。”
楚棋收咔嚓一下拍下了她昂首的身姿。
这时壮壮跳了过来:“楚棋收,我也要当大明星,我唱歌很好听,长大了要开好多好多场演唱会,就像张学友那样厉害!”
其实壮壮不知道张学友是谁,他只知道在大人嘴里,张学友是唱歌最好听的歌神。
楚棋收从小就崇拜高他一头的壮壮,他被壮壮“波澜壮阔”的梦想震撼住了,咔嚓咔嚓一连对着壮壮拍了好几张,最后一张还拍到了入镜的海鸥。
他开心极了。
“回家我就洗出来,后天上船了带给你们。”楚棋收盯着小小一方镜头,宝贝似的摸了两下。
壮壮哈哈笑着,笑得太入迷以至于喷了个鼻涕泡:“楚棋收,等我们出名了,你就是大明星的专用摄影师!你也会出名的,我们都要变成大明星!”
“我们都要变成大明星!”
楚棋收听得心潮澎湃。握着相机的手掌心满是兴奋的汗水。
他笑着露出了一排缺了门牙的上牙:“好!”
可惜,后来照相机和胶卷都被爸爸妈妈给烧了,即使胶卷完好无损地洗了出来,那些照片也失去了赠送对象。
就像朱元璋位极九五之尊后依然记挂早年吃过的一口珍珠翡翠白玉汤那样,楚棋收长大后似乎也在冥冥之中惦记着那几张未能送出手的照片。
他的人生里有一群骤然消失不见的朋友。这些朋友在他意识懵懂的童年时期被冷酷无情的海水吞没,不给他记忆在脑子里落地生根的时间,却又在同时衬托着他的幸运。
随着年岁增长,纵使幼时记忆再无法被轻易调取,它们也会逐渐融入他的大脑,影响他的人格,左右他的命运,构成他性情的一部分。
他会喜欢相机里稚嫩青涩、涉世未深的脸庞,他会坐在为观众创造梦想的舞台前心潮澎湃,更会期待一颗新星在上空冉冉升起,对他说:“我要变成大明星!”
于是在多年前的某个炎炎夏日,楚棋收结识了一个贴合他期待的人。那人名叫潘良。
大脑在这一时刻条件反射般,催促他分泌着令人亢奋和悸动的激素。近乎执念,一片一片为他拼凑出某个在幼时破碎的梦想。
他迫切地想看到那人一飞冲天,变成光彩夺目的大明星,他幻想有一天那人能站在万人演唱会的舞台上演唱耳熟能详的歌曲,他愿意倾情付出,因为他相信那人定能在日后被百花簇拥、被百鸟环绕,实力被所有人认可,让大众为之疯狂。
他悸动不已却又如坐针毡,甚至误以为自己遇到了爱情。
每位粉丝在面对偶像时都会以为自己遇到了爱情。
可那是爱情吗……
楚棋收醒来了。
这床板膈得慌,怎么躺都不舒服。但他明明睡的是软床垫啊……他迷糊地睁开眼,在漆黑一团的深夜里对上了另一双明亮的眼睛。
楚棋收这才发现原来床不是床,是言明的身体。膈着他的也不是床板,而是言明的一排肋骨。
他呈大字型拱在言明身上,头发软趴趴的,嘴唇和脸蛋像柔糯的面包一样瘪在言明胸前。
“抱歉!”楚棋收赶紧从人家身上滚了下来。
言明叹了口气:“为什么一直往我身上拱。小猪仔做噩梦了吗?”
楚棋收回忆了半天也没记起个大概:“好像做梦了……但是醒来就忘了。只记得朱元璋……他要吃珍珠翡翠白玉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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