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路扫视密密麻麻的摄像头,要不是失踪事件,这小县城哪来那么多媒体?钟楼突然复现的钟声、班伍和童一如的到来,又提供了很多新闻素材。他冷笑道:“海叔的意思是要回馈家乡,不止投资盖楼,还要拍电影来增加县城的名气,招商引资时有故事可讲。他妈的,真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原来他寻根是假,赚钱是真。”
琦哥儿不说话。成天路继续道:“你也别想拍什么丧尸屠城了,按海叔的宏图大计,肯定要讲个正能量的故事,本县城的辉煌和美丽,祖国繁荣进步,牛鬼蛇神退走。咱的电影是彻底完蛋了。”
除了有正事可做的琦哥儿和海叔,其他人都待不住了,摄影早就离去,零零九和班伍也在讨论着回京。只有成天路对村子的真相越来越执着,跑完了文献馆,又在市里到处找老人聊天。
他又恢复在一线工作时的冲劲和热忱。废城即将被拆,历史的痕迹即将抹去,他像是看着大船沉没,只想争分夺秒地捞回什么。
“叔,您什么时候离的村?”
“二三十年有了。”
“那是很久以前了,有回去看看吗?”
“没有时间呦,做小生意。认识的人多数不在了,回去没得耍。”
“都出去打工了?”
“打工的很多,小地方,没有地,不打工饿死嘛?”
“以前那里是不是矿地?”
“记不得了。”
“记不得?”成天路很是诧异,这老头快七十了,脑子挺清楚,说起事来逻辑清晰,怎么会记不得村子主要的生计?
“我没有挖过矿,不晓得。这一带矿很多,铁尤其多,可能有挖铁。”
他提出想看老人的旧照片,老人拒绝了,“没有照片,没有时间拍照,你要知道什么?”老人脸现警戒之色。正好老人做教师的女儿端茶过来,成天路趁机跟她攀谈。
一番家常寒暄后,成天路说:“我有个朋友跟你们同村,说小时候常去河里掏螺蛳。我老家那儿没这玩意儿,第一次吃,真鲜啊。”
“可不吗,老家河里最多螺蛳,我们姐妹一个拿竹箩,一个捞螺蛳,一个起火煮水。捞到的螺蛳在水里煮煮,比饭店好吃。”
“但是有一件怪事,我朋友前年回去探亲,发现河没了。整个村子从来没有河,你说怪不怪?”成天路打开手机上的地图给她看。
她一脸茫然,喃喃道:“没有河吗?那我记错了,可能捞螺蛳是在姨姨家,放暑假我们常去四姨家住两三周。没错,是在四姨家。”
“我没去过你们村,不知道有没有河。或者是地图标错了?”
她笑了起来:“地图不会错!地图是国家测的,大公司做软件,一定不会弄错。几十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鸡毛蒜皮的事情嘛,小孩子哪里记得清楚。”
成天路叹了一声:“鸡毛蒜皮的记忆反而诚实。多谢您。叔叔,保重身体啊,再见。”成天路一边告辞一边心想,要是下次有人问起,她一定会回答是在四姨家捞的螺蛳,并且自己也深信不疑。
记忆篡改就是这么简单。
成天路坐上公交,漫无目的在县城里游荡。膝上摊开琦哥儿从大堂拿来的旅游册子,过时的印刷和排版,饱和度特别高,标题都用艳红的字眼,看得人眼花。册子怕是十几年前的了,与现在的城市面貌对比,变化巨大,跟风建造的什么鳄鱼园、鸟禽公园、溶洞灯光秀、小苗寨之类的,大部分已经关门,苟延残喘的也萧条破落。大商场拔地而起,卖着字母做招牌、其实产自广州的服装,无数的奶茶店和炸鸡店,马路之宽、交通灯之多,首都都要望尘莫及。虽然不堵车,公车行走极慢。
一人坐在了成天路身边。成天路抬眼,惊讶道:“大明星,出来体验民生呢?”
童一如微笑:“很久没跟男人坐公车约会了,想再体验初恋的感觉。你反正一个人,不介意?”
“您脸皮真厚。”
童一如不理他的嘲讽:“还在找什么真相?”
“听您的语气,认为我在做傻逼事儿?”
“没有,”童一如语气诚恳道,“找真相是记者本份,我敬佩都来不及。你看的是什么?”
成天路大大地摊开地图,“这是县城十几年前的游览地图。祖国变化真快,我上次来的时候是7年前,跟十几年前差别很大,跟现在也很不一样。不过有什么始终没变,根源的东西。”
“小胡?拿着旗子的人?”
成天路笑了起来。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圈:“反正没事,我们去鸟禽公园拍拖吧。鸟禽,孔雀,鸽子,麻雀……这些信使捎来了那么多信息,可惜我都没读懂。”
他们几番周折,才抵达城郊一处荒凉地。公交车站牌周边立着寥寥几座破公寓和小店,连常见的挑摊卖水果的贩子都没有。童一如很吃惊:“这种地方怎么会通公交?”
“这座鸟禽公园刚开业时,自吹是云贵川第一,养着很多珍奇鸟类,可能当时游客不少。”
两人沿着坑坑洼洼的沥青路走了一段,又转向一条绿意盎然的土路,来到一个气派的铁栅栏前。大门不见人影,招牌上的字体斑驳褪色,被一个大横幅遮去了半边。横幅上写着:建设美好家园,祝愿祖国昌盛。横幅颜色鲜艳,显然刚挂上不久。毫无来由的一句话,成天路心想,建设云云的,这地儿莫不是要关闭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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