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几十年,有变化很正常。”
“他说的不是发展的变化。小时候总有一些事情是不容易忘记的,他记得常常在河边捡小螺蛳,可现在村子二十公里以内根本没有河。学校的样子、街道的走向,完全不同了。除了村名之外,就不是同一个地儿。”
“那也好解释,土地行政管理的调整。村子合并、搬迁、改名,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原来也这么想,小时候的事儿他忘了大半,或许捡螺蛳是他自个儿的想象。一直到今年初,屠夫案件终审,他读了你写的报道。”
“嗯,屠夫跟他一样,脑子里的记忆跟大部分人有出入,他不是唯一一个认为村子已经消失……这么说不对,应该说是村子被冒名顶替了。”
“他和屠夫的家乡都是同一个区域,两人都记忆错乱,哪有那么巧?还有倒霉的画家多米,海叔认为他们是同一个地儿出来的——这地儿不知道什么原因,壳儿还在,里面的东西全变了样儿。”
“说得太玄乎了!这几十年咱国家变化巨大,大浪淘沙,自然很多东西追溯不清。人的记忆跟感情和情绪相连,是感情就有偏差,所以我们写新闻在个人叙述的基础上,还要查证其他人的说法和物证,避免出现扭曲的传说怪谈。”“那你查了那个村,查出什么了?”
“屠夫和海叔的说法跟大部分人不一样,按照逻辑来说,当然是他们俩错了。”
“人多一定对?”
“你这不是扛吗?”成天路笑了:“集体记忆不一定对,可为什么会不对呢?凡事都有缘由,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几百人同时‘记错’了,除非真有外星人莅临指导,把他们全当做实验对象,清洗了他们的记忆。”
“不是不可能……”
“行了行了,你的脑洞留给电影吧。现实事件的真相,通常特别没劲,隔壁家从没见人出门、每晚都有女人哭声,大概率是传销窝点;小狗每次在同一个地儿乱叫,很可能是地板漏电;就是这么无聊。”
“你找不到动机,不表示没有。我相信海叔。”
“诶你!”
琦哥儿把三明治喂成天路嘴里,“一个人不相信身边的朋友,相信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很可能是看书太多,吃饭太少。
别吃醋了,吃面包吧。”
自那天起,琦哥儿不再八爪鱼一样同时扎几个项目。他终止了正在谈着的拍摄计划,抓紧完成手里的活儿,把心思移到海叔的片子里。
另一边儿,成天路要搬新办公室,还要不间断地出刊,也是忙得陀螺似的。等他再次前往影棚,班伍已经在那边驻扎了两个来月,脚上穿着白袜子趿拉板儿,手上拿着老人保温杯,跟自己家似的。
成天路心下大慰。他开口邀请班伍来指导琦哥儿,班伍一开始挺不乐意的,含蓄地对成天路说:“你跟他关系……好是好,可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感情是感情,事业是事业。他走的是野路子,对你没好处。”
成天路思虑再三,决定不再遮遮掩掩:“我跟琦哥儿是一起了,但我帮他,不只是因为我俩感情好。您看看他的作品,”成天路把琦哥儿的漫画和分镜都打印出来了,堆在脚底,居然高及膝盖。
见成天路把纸堆一摞摞搬到桌上,班伍吃了一惊:“这么多?!”
“没错。您看过哪个年轻导演,会花那么多时间和心思在画面上?都忙着讲套路的故事,把自己那点想法放得天大。琦哥儿没文化,又不看书,就是单纯想把脑子里的画面实现出来。他有自己的美学,不是乱搞的,您看看?”
班伍飞快翻了几页,渐渐地翻动的手慢了下来。看完二十几页后,他叹口气道:“行吧。”
班伍这一年都没戏可拍,在琦哥儿的片场重新找到掌舵的满足感。一镜头拍完,班伍点点头说,我们再来一次,换个拍法,你想想能怎么拍?
摄影师和灯光师叫苦不迭:“这场戏拍了十几个镜头,还来?”
琦哥儿想了想:“镜头再摆,也不过是两个人在讲话,怎么拍有什么关系?”
“电影就是镜头!镜头运动要有信息量,希治阁拍杀人,不拍细节,用上帝视角,俯视一个人用刀捅死另一人,几秒的镜头,观众还没反应过来就死了。从上往下看,人就是脆弱的生物,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人,所以这镜头是惊悚片经典。拍电影要学会用镜头来讲事儿。”
琦哥儿像个好学生那样应道:“知道了。”
成天路看了会儿热闹,暗想,琦哥儿的团队真被折腾得够呛。他环目四望,在墙角找到了零零九。
零零九圆滚滚的脸不嬉笑,就显得宝相庄严,成天路打趣道:“佛爷打坐呢。”
“哎,不修心养性,我还能干啥?”他带点抱怨的语气说:“琦哥儿再把拍片当写作业,我们的预算要爆了,进度也赶不上,只好祈求佛祖保佑。”
“预算和进度不是您制片人的责任吗。”
“瞧您说的,我要有那么大的权柄,二话不说,先去打琦哥儿屁股。他受啥刺激了?”
“人总是要成长的,琦哥儿不想做烂片王,是好事儿。哪天你们代表国家拿个金棕榈,光宗耀祖,多美!”
“别,金棕榈金斧头啥的我都不想,只求把项目做好,投资方高兴,齐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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