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说起来,宋朝有过一些儒将,然而像张亢这样科举正途出身的文官,真正投身军伍,并带兵出没战场者,却并不多见。可比肩者不过有:上官正、景泰、刘平、郭谘等数人,但无疑以张亢事迹最为突出,堪称儒将代表。就张亢从军及仕宦经历来看,却令人感到宋朝对文臣从军角色的期待,与漠视其前途和归宿之间的矛盾,纵是具有良将之才,也概莫能外。
这就要追溯到宋朝开国以来的根子。唐末五代武夫悍将称雄,兵变不已,宋太祖登基后,遂厉行收兵权。自宋太宗进一步钳制武将以来,猜忌、防范将帅掌权,已成执政集团的共识。清人王船山指出:宋朝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宠之文士也。这话当然不无偏激之处,文臣也非都贪生怕死。到了第三代的宋真宗朝,特别是第四代的宋仁宗朝,还逐步实施以文驭武的举措,就是中央军事决策归文官大臣,前线作战也由文臣指挥武将。这就对文官士大夫们赋予更大的责任,也形成了对文臣投身军职的某种期许,肩负儒家治国理念和道德标准的文士统军,应当更符合宋朝的长远利益。宋仁宗朝与西夏大规模战争爆发后,由于武臣的精神和素质状态普遍欠佳,将帅乏人,这种要求就更显得紧迫。于是,宋廷鼓励文臣转换武官,可是因为长期文尊武卑氛围的影响,收效不显,主动响应者寥寥。
张亢满怀功名自在马上取的志向投军,不曾想却置身于矛盾复杂的环境之中。先是,从军久了其身份便与武夫无异,遭到文臣轻视,似乎已是非我族类。其率直的性情,也往往成为讥讽的把柄。有一事可以说明:军卒出身的杨景宗因有外戚背景,官至观察使了,仍横暴无赖,动辄挥棒打人,绰号杨骨槌。一天,杨景宗对张亢老兄张奎说:你老弟十分可爱,只是性子粗疏。张奎听罢怏怏不悦,回家后就指责乃弟:你本是士人,服膺名教,不知干了何等事,竟让杨骨槌那般俗人也嫌你粗疏。此外,作为前线将帅竟不能享有足够的自主权,处处受到各种条规的牵制约束,不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古训无人理睬,甚至一些文官大臣还能随意打击报复。看起来,朝廷虽有用儒将统军的深刻用心,但缺乏有力保障举措,以至于一些官员拘泥常规条令,致使借重儒将的深意流于形式。
无独有偶,到了第五代的宋英宗朝年月,又发生了类似之事。与张亢出身差不多的泾原路副都总管(因避英宗名讳,都部署改名都总管)刘几,在某次军事行动中,遭到渭州代理知州陈述古的无理打击。事后双方都向上面告状,有人遂告发刘几滥用公使钱。朝廷又是下诏审问刘几,并令他到长安接受处罚。御史中丞贾黯颇为清醒,联想到以往张亢的不幸,于是对这一处置做法提出异议:国家任用将帅,当责以御边成效,不应以细小过失随意苛责,当年对待张亢等人已何其失策,如今还要重蹈如此覆辙吗?宋英宗算是采纳贾黯的意见,赦免了刘几,但仍将其调离本地。由此可见,张亢的遭遇还在延续,固然有范仲淹、贾黯等人能体会任用儒将的用意,并理解儒将在前线的处境,然而其呼声毕竟还是太弱,无法改变大多数文官由歧视武臣到漠视儒将的现实。
宋廷终于陷入不能自拔的怪圈,既不能信任武夫悍将,放手其指挥用兵,而对于文臣出身的儒将,竟同样无法信赖,最终也不能给予晋身坦途。张亢固然归宿可悲,其实前后又有谁人因此显达?这就不能不引起后世的怀疑:宋朝是否真心重用儒将,又是否真正需要儒将?简单地回答自然是困难的。宋朝这种自相矛盾的做法,看似与当政者的初衷背离,其实关键依然在于内敛型执政集团对兵权的过分控制,当然也与保守政治下官僚主流意识中的墨守成规有关。岁月流转,南宋时边防更为残破,名士叶适痛心疾首,对开国以来的路线批判道:本朝过分汲取唐末五代兵祸教训,所以定制规矩,细者愈细,密者愈密,摇手举足,辄有法禁,而又大力推崇儒术文教,以至于人心日柔,士气日惰,人才日弱。这就部分道出以张亢为代表的儒将,其无奈归宿的原因所在。由此,不觉使人想到宋代诗人张孝祥的《六州歌头》,念腰中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之句。
公元1061年初秋的一天,在徐州城里,临终前的张亢是否后悔过选择从军之路,又是否反思过自己儒将角色的意义,还是否流露过壮志未酬的遗憾?这些都已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史实是,张亢不是怀着无比的军功殊荣入土为安,而是带着许多的指责离开人世。
大帅狄青
公元1057年农历三月间,正是北宋嘉祐二年的暮春时节,中原大地草木葱翠,和风扑面,碎花摇曳,流莺飞舞。当此万物一派生机之际,在京师南面的陈州(今河南淮阳县)州城内,一位时年50岁的强壮生命却告别了人世。此人就是当地的长官狄青,上任才半年左右时光。
这位狄青本是宋朝开国以来少有的名将,戎马一生,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曾做过朝廷的最高军政首脑职务。但正当壮年的他,最终却死在与军旅无涉的地方官任内,着实是件令后人费解的事。要说原委,一切还得从头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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