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青穿着羽绒服坐在篝火旁,通红火光把他面容映照得柔和几分,他嘴角还勾着一点笑意,他永远这样,不论何时都披着同一张宠辱不惊的皮。他和龙云结在聊天,商量着如果有人发现阿部尸体,他们应该如何应对。
莲舟把目光从龙云结身上挪开,转而盯住那个男人,一股恨意涌上心头。
莲舟累极了,她是被流水托举的落花,漂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斗转星移之后,早把从枝头掉落时的最后一点光彩消磨殆尽,她渴望停下来。
夜渐深,李复青钻进帐篷,他要关马灯时,莲舟在睡袋里把脑袋转过来:“能不关灯吗?我害怕。”
李复青温和地笑了笑:“傻瓜,不关灯会招来豺狼虎豹的。”
莲舟垂下眼帘,不再抗争。帐篷里暗下来,一阵摩挲声后,李复青的声音在莲舟耳边响起:“你害怕吗?”
“我想休息了,好梦。”莲舟说。
今夜没有星星,帐篷外,那轮巨大明月悬挂在离地面很近的半空中,皎白月光洒满大地,透进帐篷来。莲舟没睡,她睁着眼默数李复青的呼吸。
半夜,莲舟说:“我去上个厕所。”李复青没答应她,她小心打开睡袋,穿上外套。李复青翻了个身,莲舟又说:“我去上厕所。”李复青仍旧没答应。她在李复青的背包里摸了一会儿,没摸到刀子,只好爬出帐篷。
龙云结的帐篷要小一圈,纯黑色,像个沉闷的土坟——难为她买得到这样黑得彻底的帐篷。龙云结的包里肯定有刀……莲舟双手抱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决心换个武器。
为什么非要用刀,棒球棍不是也行?莲舟悻悻想着,踱步在周围寻找石块。
月光里,一块青石匍匐在草地上,它有一个人头那么大,棱角锐利,像是几百年前就在这里等着谁似的。莲舟走过去,把石头抱起来,它像块冰一样烫着她的手。
某种爬行动物的触感在指尖挣扎,莲舟把石头抬起来,歪头去看:一只马陆被她夹住了,身子正蜷在莲舟指头假死。她皮肤一紧,连忙松开一指让马陆掉下去。
“莲舟,你在做什么?”李复青说。他不知何时起来了,正站在帐篷前,身上没穿外套。
莲舟的心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回头看他一眼,放下石头:“石头下面有东西。”
“捉螃蟹吗?”李复青走过来,抓住莲舟冰凉僵硬的手,把他的温度传过来。
“就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莲舟说。
李复青的眼睛是一张蛛网,把莲舟死死地粘住,在他的注视下,她连翻个身都觉得困难。她抽回手拍了拍,顺势坐下,把手插在膝盖窝里取暖。
李复青在她身旁坐下,紧挨着她。莲舟望着苍穹出神,她的灵魂悄悄地挪开一寸、再挪开一寸,跃下悬崖,向远山顶上那一片洁白的雪地飘去。
在冗长冰冷的沉默里,莲舟小声问:“如果你小时候没有经历那些痛苦,是不是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李复青转过脸看着她,有些吃惊:“你说什么?”
莲舟凝视他,他的脸在月色里一片惨白:“我说,你爸杀了你妈,是你变成这样的主要原因,是吗?”
李复青笑了,桃花眼眯起来:“我骗你的。”
“什么?”
“我骗你的,那是别人的童年,不是我的。”
那一根系在莲舟和李复青之间紧绷着的弦断了,回弹的弦打在莲舟脸上,痛得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表情如旧,盯着李复青看了一会儿,转回头去:“我猜也是。”
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结束了。莲舟在心里想。
龙云结已经醒了,她在帐篷里纹丝不动,仔细聆听帐篷外两个人的细语。
天亮之后,三人回到客栈,似乎昨夜确实只是看了一晚没有星星的星星。
龙云结继续在庭院直播,李复青在廊檐下看书,莲舟直奔厨房,掩上门,打开李复青没喝完的半瓶威士忌,雪□□末雪崩似的滚入水中,她抓起瓶颈晃了晃,嗅一下。那包裂缝里的药被她取了出来,一直藏在碳炉底下。
门被猛地推开,莲舟慌忙把纸包塞进口袋,身体僵直面对着门。龙云结站在门口,双手叉住蛮腰,扬起尖下巴看莲舟,她的目光扫到开着口的酒瓶:“你在干嘛?”
“喝酒。”莲舟说。
桌面上还有一片雪白的灰,龙云结嬉皮笑脸走近莲舟,鼻子发出用力吸气的嗤嗤声:“你想毒死谁?”
莲舟脸色煞白:“瞎掰。”
龙云结热乎乎的手攀上莲舟的手,顺着那光滑的皮肤往下探,挤进口袋里抓住了莲舟的拳头。“这是什么?”龙云结在她耳边说,“你讨厌李复青?”
莲舟捏紧拳头:“不是,这是给我自己喝的。”
龙云结松开她,抽回手,歪着脑袋看莲舟:“我也讨厌他,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她说着朝莲舟眨一下右眼,哼着歌摇头晃脑出去了。
门半开着,耀眼白光从半扇门里照进屋来,正好够得着莲舟的脚,热热的。莲舟抬手抹去桌上那片灰白,把酒盖好放回原处。
这是座充满幸福的城市,这座城市一大半的幸福是蓝天和日光给的,莲舟坐在廊檐下望着天空发呆。过去她常常想明天太阳升起后会是什么模样,现在她只担忧明天太阳是否会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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