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都快到十一月了,天气已经冷得不像话,但陈太医听完我的话后,从额头到后颈,呼呼啦啦地冒出不少汗。
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能威胁的也已经威胁过了。我也身心俱疲,早就不太能撑得下去,最后捏紧了手指,带着哭腔跟他说:“您是太医您应当晓得,这胎儿越长越大,越难打掉。您若还是犹豫不决,最后一尸两命可就太叫人难过了。我还不到二十三岁,我也并不想在这个年纪就死去啊。”
此话惹得一个半截老头再也忍不住,掏出袖子挡住脸,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他回到太医署想了一夜。
次日姜初照上朝时,他再次来丹栖宫请脉。
这一回他从药箱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瓷瓶,让我找一个可靠的丫头并准备大量的热汤。
我默了一会儿,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入宫快四年了,依旧没有什么可靠的丫头。
许是进宫的头一年,就被丹栖宫懒散又势利的宫女伤过心也差点害过命的原因,自此以后,我就很难再记住宫女的名字,也很难再记得她们的长相了。
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来是为了劝自己不必把她们放在心上,这样在她们背弃我时我就不会伤心难过;二来则是因为记不住长相和名字,就不会老是想着报复,让自己本就被捆成一团的心,再多一道仇恨的束缚。
但此时却不得不找一个。
我总不自己伺候小产的自己吧,于是思来想去,找到那个一直对我还不错的宫女,告诉她稳住心神,不要声张,一切听陈太医吩咐。
陈太医见我没有威胁她,就自己做了恶人,替我凶了她几句。小丫头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当即跪了,不断磕头,说自己一定会听娘娘和太医的话,不会跟陛下讲,也不会跟其他娘娘讲。
我已有些不忍心。
喝过药后躺在床榻上,她已准备好了热水,还不计前嫌地过来给我掖了掖被子,问我冷不冷,问我痛不痛。
我看过她一眼。
但很快就转过头去了。依稀记得她生着一副细长娇俏的柳目,唇边还有清甜淡雅的梨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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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磅礴的血腥气味就充斥了整个寝殿。
那位宫女一边哭着一边把血水端往殿后。
在这之前,我以为来月事时的血就够多,够让人难以忍受了。那天经历过后我才晓得,这世上超越你想象的事还多着呢。
比如小产原来不是一蹴而就、一倾即泄的,而是一刀子皆一刀子的,似要把你整个躯壳里的东西都搅碎了,揉烂了,然后再一股皆一股,连着筋,牵着肉,流淌出来。
那时啊。
我已分不清脸上的是热泪还是虚汗,手掌心早就被掐出血来,指缝间粘腻得不行,最后实在撑不下去,趁着还能说得动话,便颤抖着央求:“陈太医……有没有那种药啊……”
他赶紧跪过来:“娘娘需要什么药?”
我望着殿顶,看向目睹过我的无数苦痛的梁木,怅然落泪:“你之前……开过的那种,治牙痛的药……对我很管用。”
陈太医整个人猛地一颤,就这样发现了我藏了很久的秘密,凄惨又惶恐地问我:“娘娘当初根本……根本不是牙痛对不对?”
我想揪起被子捂住被水泽侵染、邋遢得不像样子的脸,但手抬了好几次却依旧没有抬起来,最后只能在无法抑制大声啜泣中绝望点头:“对啊,我吃光了,你能不能再开一些……求你了。”
“好,好,娘娘再忍忍。”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太医竟比我哭得更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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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啊,我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肚子里的小家伙。
他娇软的小身子被药融化成血,然后无法阻挡地,往我身下淌。我每次想到,我在经历疼痛的时候,他正在经历与我一样的、甚至比我还剧烈的疼,就觉得心都要死去了。
太遗憾了。
我亲爱的小家伙还没有出来看看这座宏伟的宫城和浩瀚的山河,就结束了短暂又潦草的一生。
但我同样觉得对得起他。
我没有不负责任地把他生下来,让他在此后的十天、一个月、十年或者半辈子,忍受更多、更惨、更漫长的苦痛。
希望他能知晓他娘亲的心思,希望他不会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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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初照下朝后来到丹栖宫。
那时他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我僵着身子疼到无法入眠,所以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又惊又慌,又悲伤又心死的模样。
其实我自己也很惊讶,因为在这之前,我也不敢相信一个快要二十三岁的男儿郎,且是一个国家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也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眼睛都满布血丝。
姜初照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
“乔不厌,你能不能告诉朕?能不能告诉朕,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也是你的孩子,这也是你的孩子啊……”
他跪坐在我的床榻前,攥着我的被角,颈上青筋暴起,面上泪雨滂沱,额前的发丝与汗水粘成一团无比浑浊,明黄的衣袍被地上尚未擦干净的血水弄得脏乱不堪。
我想伸出手去,替他擦一擦汗也行,擦一擦泪也好。
但我真的没有一丝力气了。
于是只能看着他,努力开口想去安慰“小家伙他娘亲不太行,所以他即便出生,也不健康呢”,但不晓得为什么,说出口的话全是含含糊糊混混沌沌的,我自己听着都不清楚,急火攻心的他又怎么能听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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