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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起东夹起一只虾,丢进沸腾的汤里,慢斯条理地说:“老江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漂亮的女人会骗人,是不是张无忌他妈说的?啧啧,真理。上一秒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搞得谁杀了她全家一样,结果下一秒就能和别的男人柔情四溢。”
    他用筷子点了点火锅边缘,讥讽道:“想起来了,真是他妈说的。他妈说的可真好,真好啊!”
    匡语湉放下筷子,看着他们那一桌。
    宁凛没什么表情,轮廓在灯下越发清晰,已看不太出少年的痕迹,甚至带了种枯萎凋零的暮气。
    他与匡语湉对望了一眼,而后转开了视线。
    徐槿初皱眉:“这人怎么阴阳怪气的?”
    匡语湉转过身,手指在掌心扣紧,哑着嗓子说:“没事,不用管他们。”
    江喻皱着眉,用指节扣了扣桌面,“起东。”
    他有点过了。
    姚起东瞥了宁凛一眼,“怎么,我就看那女人不顺眼,说说都不行?”
    宁凛在此刻霍地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姚起东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解道:“阿凛这是怎么了?”
    江喻叹了口气,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
    “老江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喻:“难怪你没有女朋友。”
    “……”姚起东不服,“你这么大年纪不也没老婆么!”
    江喻:“……”
    姚起东:“我是为阿凛不平,前几天在医院的事儿你都忘记了?”
    江喻摇摇头,“要换作是你,女朋友骗了你八年,你能原谅她?”
    姚起东举着筷子,上头还插着一颗牛肉丸,他眨眨眼,疑惑道:“女朋友?”
    江喻无语道:“不然你觉得他俩是兄妹?”
    顿了顿,又说:“而且阿凛没有妹妹。”
    他只有一个亲弟弟,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很多年前死在狙击手的枪下。
    那起云桐街抢劫案江喻跟姚起东都没有参与,但他们送宁凛走之前,把所有与他有关的资料记录都翻了十几遍,宁凛的家底他们可能比他本人还清楚。关于那起案子,资料里已经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凶手吸毒成瘾,抢劫钱财,挟持人质,枪杀警察,被狙击手当场击毙。
    姚起东没想到那案子上去,他这时候只想到“女朋友”,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就理顺了逻辑。明白宁凛这是欠了人家债,还是一笔天大的情债。
    清官难断家务事,姚起东是个对感情从来想不深也想不明白的,随便一思索,顺口回答了江喻的上一个问题。
    “得看具体情况,像阿凛这种情况吧,我觉得说清楚了,就没什么问题。”
    江喻淡淡地说:“阿凛这种情况,能随便对人说?”
    姚起东吃瘪。
    江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关于他们的事儿,你尽量少插手。”
    “为什么?”姚起东说,“打抱不平都不行?”
    隔着重重的雾,江喻长出口气,摇了摇头,“你忘了,我们说过的,要让阿凛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我记得,我这不是正陪着他过正常人的生活嘛。”
    “你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人的生活吗?”江喻笑了,“一日叁餐,七情六欲,这才是正常人。”
    他看着远处走来的宁凛,再想起刚才面目悲伤的那个女人,心里出奇地柔软。
    他依然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这个骄傲飞扬的年轻人的场景。
    其实江喻在最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非常不喜欢宁凛。
    寮州刑事警察学院被称作“警中清北”,江喻是刑事犯罪侦查系教授,同时也是禁毒教研室的副主任。他为人严苛,不苟言笑,脾气还来的爆,在学校里人缘不是很好,不怎么招学生的喜欢。
    这年夏天,寮州刑事警察学院迎来了一批新生。
    挂牌311号的寝室,两个男生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是因为成绩多么出色,或者体能多么优异,单纯因为这两个人给他的印象都差到极点——一疯一莽。疯的叫宁凛,莽的叫姚起东。
    他们还不知道他自己未来可能会面对什么,自然也不明白,就他们自身这样的性格,是多么适合去送死。
    那时候他们二十岁,蓬勃的年纪,被关进学校进行封闭式军训,开始还兴致勃勃,到后来遭遇了一轮又一轮魔鬼训练,个个叫苦不迭。
    九月一号,江喻很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记住了一个学生的名字。
    他叫宁凛。
    警校的教官都由老师担任,江喻教的是刑事犯罪侦查系,训的自然也是刑事犯罪侦查系。
    那天是黄昏,大地被烤得热气腾腾,余温不散。
    傍晚的光照在一群稚嫩的脸庞上,他们望着他,期待他对他们说出“欢迎你们来到寮州刑事警察学院”。
    但他们失望了,因为江喻从不说欢迎,他有自己的一套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的方式。
    他欢迎他们的方式,就是走到他们面前,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
    “背上你们的包,出去跑步。”
    新生的军训都有体能训练,一般先从五公里开始,但江喻不一样,他直接改成二十公里,自己也背着包,在前方领跑。
    夕阳天,大片晚霞由橘红渲染至瑰丽的粉紫,淡淡的金光淌在年轻的脸庞,淌在他们流水一样滴下的汗水,折射出眩目的晶莹。
    西边日头仿佛在燃烧,余晖里,他们喘着粗气,跑得像一群牛。
    姚起东在跑到七公里的时候,开始翻白眼,“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宁凛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光是跟着江喻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心脏在胸膛砰砰跳,汗水迷了眼睛,他看什么东西都是扭曲的。
    除了江喻在前方的身影。
    他沉默着往前奔跑,身后的学生越来越少,跑到最后只剩下他们几个,但他既不回头也不喊停,就这样安静地跑着,像一个使徒,奔赴自己的信仰。
    宁凛顶着一颗被刨得锃亮的脑袋,咬紧牙跟上。
    八公里的时候,姚起东趴下吐了,零散的几个人更少,到最后,跟在江喻身后的只剩下宁凛一个人。
    江喻像是终于察觉了这个学生,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没有欣赏也没有轻蔑,他专注地看了他几秒,然后说:“别跑了。”
    宁凛强忍着喉头的干涩,他拼命摆臂,去摆脱地心引力对他越来越沉重的双腿的吸力。头发早就被汗水打湿了,藏蓝色作训服衣服贴在身上,衣摆正往下滴水,跑一步掉一滴,第二滴又快速凝聚起来,致敬他酸痛的肌肉和惊人的毅力。
    宁凛不想说话,但对上江喻的眼神,他忍不住开口,嗓子火燎火烧的,“那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江喻有点意外,但他不会拐弯,直说道:“你跑不动了,别跑了。”
    宁凛嗤笑:“你看不起谁呢!”
    二十公里跑得一群人虚脱,他是唯一坚持下来的一个,虽然看起来很费劲,但他坚持下来了。
    就冲这点,他觉得自己特牛逼,至少比大多数人都牛逼。
    江喻:“我没有看不起你。”
    宁凛:“那你就别管我!你放心,我比你想象的还能吃苦!”
    江喻看着他狼狈的脸,少年有一双水洗般的眼睛,明亮灼人,傲骨和倔强都藏在里面化作火焰,燃烧不熄。
    那一刹那,他仿佛被里面的光烫着了,有些仓皇地别开眼。
    江喻将嘴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转回头,说:“我也没心疼你。”
    虽然他确实,比他想象的要能吃苦。
    江喻:“你已经不行了。”
    宁凛歪嘴笑,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车,“老师,男人可不能随随便便说自己不行啊。”
    江喻面色严肃,不搭理他的玩笑,“别逞强,下次我会换一个标准重新要求你们。”
    “什么标准?”
    江喻跑得气喘吁吁,缓了口气,说:“按女生体测的标准,八百米,叁分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尾音仿佛带着一丝笑意。
    说完,他开始加速,将宁凛甩出一段十几米的距离。
    风呼呼地吹,没一会儿,他跑远了。
    宁凛拽着包带,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他本来都要停下了,硬生生因为他这句话又逼自己迈开脚步。
    他盯紧江喻,他那句玩笑话化成了无形的力量,往他虚软的身体里打进一剂强心针。他承认,他被刺激到了。
    宁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包带用力一扯,紧紧扣住肩膀。
    “他妈的!”他大喊一声,憋着股气就往前冲。
    整个操场都回荡着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掷地有声——
    “士可杀,不可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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