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舟乃习武之人, 又是东厂暗探出身,对他人的视线很是敏感。他犹豫一下,转头对上明庐望着自己的目光, 讪笑问道:“怎么了?”
“这不挺喜欢热闹的吗。”明庐笑着道。
何方舟道:“偶尔如此,着实喜悦。”
“还嘴硬呢……”明庐正要揶揄他, 那胡人表演暂告一段落,伙伴拿着铜锣向四周观众讨要赏钱,正好来到明庐与何方舟面前,明庐便摸出几枚铜钱扔到锣鼓上。
何方舟转头看过去,忙也摸出自己的钱袋子。
明庐在旁笑道:“凑个热闹就行,不需要太破费。”
可何方舟的钱袋子里没有铜板,最碎的也是半根拇指大小的碎银子。他也绝不小气, 拿着这块碎银子,也不如旁人那样抛过去,而是客气地要放到铜锣上。
不料那讨赏钱的胡人却忽然将锣鼓往后一收。
何方舟一怔,不解地看向这胡人,只见这人笑咧咧的露着大白牙,非是恶意的样子,又将铜锣往前一伸。
何方舟便准备再将碎银放上去,这胡人又耍了个手花,将铜锣支在竖起的食指上转了几圈,再抓在手上,往自己头上一盖,挤眉弄眼的,对着何方舟做了个耸肩摊手的滑稽模样。
周围的人群见着了,都哈哈笑起来。
何方舟虽不解其意,却也跟着笑了起来,低声问明庐:“这是怎么回事?”
“逗你玩儿呢。”明庐故作嫌弃道,“他不要,就不给了呗。”
那胡人闻言,立刻冒出满嘴的地道官话:“嘿你这就没意思了,弟兄们指望着这开张呢!”
何方舟:“……”
明庐哈哈大笑,解释道:“认识的。”
何方舟恍然。
“等会儿,收完赏钱,请你们喝酒。”胡人说完,就向其他人讨赏去了。
“扔过去。”明庐对何方舟道。
何方舟点点头,隔着些距离,将碎银子扔到了那铜锣上。
明庐问:“去和他们喝酒吗?”又低声道,“好些事儿我都是跟他们打听的,他们平日走街串巷,什么人都见得着,知道得多。”
何方舟便又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明庐又道:“不过都是江湖人,不拘小节,到时可能有些做派你不喜欢,提前和你说一声,别连累你一块儿生我的气。”
何方舟失笑道:“不会。”又道,“你好像对我有些误解,我出身……平日所见所闻,或许还会超出你所想象。”
“也对,”明庐笑道,“可我总是会忘记。或许这也不能怪我,得怪你。我看着你,总像看见了一潭再温柔不过的春水似的,哪儿能将你与那些联系到一块儿?”又真心感慨道,“尤其是,今日听你说了你的身世过往,我越发在想,若没那番意外曲折,你今日大约和你父亲一样,是位妙手仁心的大夫。这么一想,我更是心疼你了。”
明庐说的是真心话。
他虽对自己的亲弟弟沈无疾心怀愧疚,又有骨肉血脉之情,可想归想,一旦亲眼见着了沈无疾那耀武扬威的脸色,那翻白的长头顶上的眼睛,听到沈无疾那阴阳怪气的强调……实在是想心疼也很难,没动手打一顿就已经很克制了。
何方舟却不同。
何方舟性情温和,端庄大方,虽一面坐着提督东厂这样的位子,一面又悉心体贴地照料着那叫耀宗的痴儿。不光如此,他还总在明里暗里的为沈无疾说些好话。又知道了他为家人方才自愿做了太监,且还未有半分怨愤……
明庐向来自谓天下最爽快之人,可如今见着何方舟,不免觉得,自己的境界远不如他。
哪里不生出同情,同情中又生出怜爱,同时又生出了许多的敬重。
如此一来,明庐越发爱亲近何方舟。
何方舟从未听人对自己说过这种话。
什么“心疼”……
谁会心疼他?有什么好心疼的?
沈无疾这些人待他如兄长,又仿如先生,实则还是同僚,虽心中亲近,视作一家人,却又哪里会心疼他。倒不如说,在沈无疾他们的眼中,他是最不需安慰心疼的,反过来,还需要他去心疼他们。
就像展清水那家伙,当初说些胡话,也是说“方哥你向来是疼我的”“沈无疾不需要你疼,他有人疼,我没有,你多疼疼我,你现在怎么老是疼他不疼我”……
至于父母弟妹们……
父母固然会有自责,可何方舟与父母再相会时,何方舟已长大成人,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提督东厂这等厉害人物。
他父母只见他如今富贵,便说对他放了心。
隐隐约约的,何方舟还有些感觉到他们对他的敬畏。
每次相见,父母都要特意叫全家都换上新衣裳,仿佛觐见达官显贵那般尊重紧张。
何方舟向弟弟妹妹们问些近况,弟弟妹妹们更拘束,说话偶还结巴,而父母则会低声训斥他们。
好像……好像害怕何方舟会生气。
何方舟便知道了,他们怕他。
何方舟并不因此怨恨家人,他知道他们不是有意如此,他们待他十分尊重,与他相见,比过年还要认真对待,父母亦总是将何方舟当初为了他们才卖身进东厂的事儿挂在嘴边,时不时就要对弟弟妹妹们说一说,让他们都牢记住大哥的恩情。
父母还总说,日后弟弟成亲生了孩子,要过继给他一两个,叫他也有香火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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