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天赐开口道:“推我过去。”
下属也不多话,一面举着伞,一面就要推他过去。
没走几步,君天赐又忽然道:“停。”
下属也不问为什么,就停了。
君天赐双手按着轮椅扶手,略一使劲,站了起来,拿过下属手上的伞,慢慢选着略干净些的地面,走去了洛金玉的身后。
“子石。”君天赐开口叫道。
洛金玉于滂沱的大雨中听到有人叫自己,转过身来,望着来者。
君天赐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便服,与洛金玉身上所穿,看起来倒有些像。
他朝着洛金玉露出微笑,半句寒暄也没有,径直问道:“后悔吗?”
洛金玉一怔。
君天赐淡淡道:“如今,那些助纣为虐的人,不仅没罚,还能有赏,可其实,他们亦是帮凶,不该有此待遇。若让我来处理此事,这儿才会真正干净。子石,你或许觉得我是恶人,可其实你误解了。我也觉得此事令人动怒,我也想为冤魂讨得公道,否则我若想拿别处试药,都可以,为何偏偏要选中此处呢?”
洛金玉:“……”
君天赐又道:“你必然觉得,养怡署制毒,是一件大坏事。可若我告诉你,养怡署制毒并非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卫国呢?如今我朝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外敌环伺,四周皆有敌邦蠢蠢欲动,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打起来了。”
洛金玉道:“打仗是打仗,战场上见分晓。你制灭城毒,却是要连百姓一同杀死,你又何必在此偷换理念。”
“唉,读书人……书读多了,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怪不得有句话叫:尽信书,不如无书。”君天赐笑道,“你可是要说‘百姓何辜’那套吗?可你再想想,仗一旦打起来,他敌国百姓无辜,我朝百姓难道就‘有辜’吗?一日不灭敌军,敌军一日便来打我百姓,要去找谁说理?”
洛金玉:“……”
“很多事情,你想得太简单了,子石。”君天赐叹息道,“你或许会觉得你在努力做一个圣人,可在我看来,你就算是圣人,那也是一个无用之人。你所觉得的,你所说的,你所做的,不一定是错的,或许是对的,甚至很对,可那是书上的道理。书上的大道理,用到现实中,有些就不对了。”
……
沈无疾处理事儿时仍一直关注洛金玉那边,耳边听着下属叨叨事儿,眼睛就瞪着朝自己心肝儿宝贝走过去的君天赐,瞪得几乎冒出火来,当下就想骂人:又不是都没领俸禄的,怎走哪儿都要咱家来管事?那你们倒是把俸禄都给咱家啊!咱家一个人,做你们一万个人的事儿。
哼,都是废物!
否则,怎叫那姓君的家伙逮着机会去金玉面前……
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呵,头一回见面,就“子石”“子石”的,好像和你多熟似的,咱家都问过“子石”了,他说他以前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你这号人!哼!
还是个病病歪歪的秧子,长得平平无奇,身材也是瘦麻杆儿一条,这还是穿着几层遮羞布呢,若没了这几层遮羞的,必然更是个白斩鸡!就这样儿的,呵,咱家一只手,一个人,能打十个!
哎哟!还离那么近,嘴叭叭的,说些什么呢?说这么久,哪那么多话说?可别把你病气儿过给我金玉了……
沈无疾横眉冷眼地一面腹诽君天赐,一面处理公务,好容易将这些愚蠢下属给安排好,赶紧往回跑。
他回到洛金玉身旁,嫌弃地望着君天赐远去的背影,防备问道:“他又来放了什么屁?”
“……”洛金玉将伞往沈无疾那边递了递,道,“他问我,因为我,使得梅镇助纣为虐的许多人得以逃脱惩罚,我会不会后悔。若没有我搅和,他能更彻底为冤魂讨得公道。”
沈无疾好容易先前抚慰得洛金玉不那么钻牛角尖,一听君天赐这厮又来挑事儿,真是惟恐天下太平。他正要破口大骂,让洛金玉别将那混账的话放在心上,就听得洛金玉接着道:“我告诉他,我有所遗憾,但并不后悔。”
沈无疾一怔。
“他说的一番话,令我有所思虑,或许,当真需要我再深思。可单就此事而言,任他如何说,我亦不会觉得他是对的。”洛金玉垂眸望着脚下那在大雨滂沱中东逝的滔滔江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道,“我也憎梅镇上下皆为帮凶,可依照本朝律例,他们罪不至死。并且无论是依本朝律例,还是历朝历代、上下几千年的任一时期的律例,都从无‘代刑’‘私刑’合法一说。梅镇上下犯嫌,是一回事,君天赐拿他们试毒或是试药,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可以被斩杀于菜场口,却不可死于暗箱操控的试药台上,这同样是律法的意义。”
沈无疾闻言,却神色略有微妙。
洛金玉问:“你觉得我所说不对?”
沈无疾犹豫了一下,也没骗他,道:“你许多时候说的话,咱家都觉得是对的,可刚刚这些……咱家也不知该怎么说,就是觉得……嗐。说出来又怕你觉得咱家不好,却又不想骗你。虽说君天赐要拿梅镇全镇试毒的事是有些骇人听闻,可你说‘他们可被斩杀于菜场口,却不可死于试药台上’,咱家却觉得,罪恶滔天之辈,理应为这世间做些贡献,左右也是要死的,做了贡献,就当是间接为那些被他们害死的亡魂积阴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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