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用余光观察着索菲娅的表情。她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情感的波动,只剩双瞳深处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虑。
最后,学者向众人道出沉重的结论:“毋庸置疑,两天前的那场雪,我们在暖春时节迎来的第二个‘冬天’正是灾变的一部分——让我们祈祷它成为悲剧的尾声。土地封冻,干旱,粮食减产……我们得做好应对一切灾难的准备。”
坐在会议席上的人们对这个结论早有预感,但银湾塔的“权威认证”还是像一记重锤,敲在他们早已被安逸生活驯化的心上。既是如此,日后的其他灾难怕也是无法避免。
但就在会议即将进入下一议题的时候,楚德颇具争议性的发言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各位定会嫌我唐突,但在讨论如何应对灾变之前,我们可以提前考虑‘追责’的问题。这次灾变十分特殊,它的背后……有人的影子。”
“怎、怎么可能?!”
“难道你的意思是有谁导致了这场寒潮?”
会场又是一片哗然,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到楚德身上,而楚德本人恰恰非常享受置身于视线焦点的感觉。也不管这些视线是友好、崇拜还是仇视、鄙夷,他只是单纯沉迷于用自己的言行牵动别人的目光。
和“见不得光”的一面相比,楚德在人前的表现欲显得相当讽刺,堪称玛伦利加独有的黑色幽默。他胸有成竹,与安坐首席的莫吉斯总督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总督当然不打算作出任何不稳妥的发言,但他可以默许别人说出自己想说又不方便说的话。正如此时,他只需要不动声色推动会议的进程,让这位权力欲旺盛的赏金猎人继续自己的表演——反正楚德喜欢这么做。
如二人事先约定的那样,楚德将矛头直指教团:“无论是不是虔诚的信徒,相信在座各位都曾听过圣徒罗兰德与圣器的传说。但不知各位是否知道,就在几个月前,教团曾瞒着市政厅、总督府及所有玛伦利加市民,为寻找圣器派出了一支远征队。”
楚德刻意停顿了几秒,待听者将这些信息咀嚼完毕,才接着往下说:“他们打算把圣器接回玛伦利加,好让神殿再度成为半岛的信仰中心,复现几个世纪前的荣光。现在,我们也见证了这些神职者擅自接触圣器导致的后果。”
这下,原本聚集在楚德身上的目光又移到了教区长的身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身着教袍的老者满脸错愕,一时间竟连最简单的抗议都说不出口。他一向不擅长辩驳,也从未想过淡出城邦权力核心的教团会突然成为众矢之的。
向来伶牙俐齿的商会主席都结巴起来:“真、真有此事?”在玛伦利加的商人中,他是少有的坚持每月到神殿祈祷的信徒。“楚德会长,你为何知道教团的机密行动?又怎能确定眼下的灾变是他们导致的?”
“如何获知这一情报不是重点。”楚德对这样的质问早有防备。“我想还是让教区长阁下自己作出解释吧,比如证明教团并未派人寻找圣器,又或者……说出索伦审判官如今身在何处?”
他掐准了教区长无话可说。若没有其他阻力,教团将被迫接受楚德的指控,为灾变负起一部分责任——以巨额赔偿或是更极端的方式。
艾德里安的脸色变了。
察觉到侄子的反应,赶在他意气行事之前,索菲娅阻止了他。
“艾德里安,要沉住气。”她按着艾德里安的肩膀,声音轻到只能让对方听见。
——局面对己方不利,眼下必须撇清飞狮公馆与教团的关系,不能给楚德和总督留下任何把柄。
艾德里安马上领会了索菲娅的言外之意。然而目睹教区长被楚德步步紧逼、毫无招架之力,对艾德里安来说也是一种煎熬。
市政厅会议从清晨开到了下午。黄昏时分,路易斯将艾德里安约到了城郊。他们策马而行,在一座荒废的瞭望塔边停下。
这座瞭望塔被遗弃了近百年。曾经鲜艳的红砖早已褪成了土色,外壁扒着好几层藤蔓。最里面的“原住民”因缺少阳光和养分枯萎死去,其残骸也无法从密密麻麻的新藤中掉出,只能被夹在砖墙与爬山虎之间。
瞭望塔边的野树原本枝繁叶茂,却被寒潮冻得发蔫。二人将马系在背风处,推开塔下虚掩的木门,沿着盘旋的狭窄石阶登上顶楼。
路易斯说,这座废弃瞭望塔是他的另一个“秘密基地”。
这一天半没有再下雪,吹过瞭望塔的晚风依旧带着浓烈的寒意。透过四面墙上的方窗,他们可以领略很难在玛伦利加城中看见的景致。
东面,遥远的城墙仿佛比拴马的灌木丛还要低矮;南面,河畔的农庄上空炊烟缭绕;西面,落日正沉入黯淡的群山;北面,一望无际的阔野已被薄雪覆盖。
艾德里安站在窗前遥望那半轮落日。与半年前相比,他已成熟稳重了许多,只是平淡的神色中仍隐藏着一丝微妙的焦虑。明明尚未从风寒中完全康复,身上披着厚重的外袍,却不顾路易斯的劝阻,坚决要应约来此。
瞭望塔上,艾德里安向路易斯说起了市政厅会议上的争端。
“他要求教团就此事对玛伦利加作出赔偿。”艾德里安轻咳两声。“教区长想将巨额赔款改为‘公开救济’,说这是神殿在瘟疫时期的惯例,但楚德坚持由总督府处置这笔资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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