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路易斯起了个头。
艾德里安十分勉强地应了声“嗯”。
“好还是没好?”
“……好了。”
艾德里安听见路易斯松了口气,自己也不由得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路易斯又说:“萨缪尔来找过我了。”
艾德里安的心马上提了起来:“叔父他说什么了?”
“在他离开玛伦利加前,你不必强迫自己跟我一起行动。至于那之后如何,就看你的打算了,我都无所谓。”
路易斯抬起头,仰望无垠的天穹,缓缓说道:“你是托雷索家族的艾德里安,但你也可以有‘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凭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有时必须取舍,但有时其实是可以两全其美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寻找一种双赢的办法呢?”
艾德里安犹疑着垂下双眼:“可是,两全其美很难。”
私欲或公义,自由或责任,情感或理性——这个世界的二元抉择实在太多,多到人们几乎没有思考“二元本身是否存在”的余裕。
“我只能是托雷索家族的一员。”艾德里安低着头,喃喃自语。“即便萨缪尔叔父是在利用我——不,我知道他是在利用我,您应该也知道。”
路易斯心中一震,但转念一想,艾德里安有这种“自知之明”并不奇怪。此刻,路易斯觉得艾德里安身上多了一种令他怜惜的特质:“即便如此,你还是选择听从萨缪尔的命令,哪怕要做一些你不愿意去做的事。”
至于“不愿意做的事”具体指什么,那就任艾德里安解读了。
“一直以来,我‘是否愿意’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从未想过……”
“无论是鹤山庄园那些元老,还是萨缪尔,甚至是作为外人的我,想让你做什么,你都会照做?只因为你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而我们都是你的上级和长辈。”
艾德里安迟疑许久,还是缓慢地点了头。
——他不会拒绝,也刻意不去拒绝,因为他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此。
路易斯突然想起和艾德里安正式见面的那个夜晚。
刚对托雷索家族消除灾变的理想略表质疑,艾德里安就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了自己。原因很简单:路易斯的话语否定了托雷索为这一理想作出的牺牲。
在艾德里安心中,哪怕托雷索的名号和血统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他依旧把家族看得比自己更重。现在,萨缪尔就代表着家族,艾德里安自然会以萨缪尔的安排为准,甚至心甘情愿成为他实现愿望的工具。
对艾德里安而言,“两全其美”恐怕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
路易斯沉默良久,突然说道:“其实我一直害怕着萨缪尔,也害怕着你。”
“……诶?”
作者有话要说: Bonnie At Morn(Instrumental)- Marcin Przybylowicz
☆、第二十五章 夜归
我曾经在其他篇章中提到,托雷索家族介于贵族和商人之间,特殊的历史也使他们有着不寻常的家族传统。比如那套令人想起前帝国时代的族长中心制,用角斗场似的试炼决定谁是下一任掌权者。为防止权力被一支一系垄断,他们甚至不允许族长留下自己的后代。
托雷索家族的“美德”在传统贵族看来,恐怕十分另类。作为外人,我们很难理解这种另类在多大程度上刻进了他们的骨血。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其实我一直害怕着萨缪尔,也害怕你。”
路易斯的话完全出乎艾德里安的意料——如果说对托雷索家族或是萨缪尔心存畏惧,倒算是情有可原。至于“无毒无害”的艾德里安,他都找不到自己被害怕的理由,更何况说话的人是身为资深赏金猎人的路易斯。
艾德里安顿时紧张起来:“大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路易斯看着停在眼前的马车,终于可以休息的马匹正低头寻找可以食用的野草。他自然察觉到了艾德里安内心的不安:“你们家族的人即便性格不同,但有一点极其相似。”
他向艾德里安伸出手,从对方胸前轻轻捞起那枚蛇形吊坠,借着稀薄的月光看清吊坠上游走的纹路。
这是托雷索家族的纹章,也是他们信仰的化身。
“唯有战斗不息才能生存——这是你们的信条。在这之上还有另一层:一旦执着于特定的事物,你们的理性就会让位于无法抑制的情感,驱使自己作出危险的行动。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路易斯凝视着躺在自己掌心的吊坠。“这样的事情就在你身上发生过,你感觉到了吗?”
艾德里安怔怔地看着路易斯,没有说话。
路易斯直接提醒艾德里安:“就在那个矿坑里。你没听我的话,擅自迎着无光者冲了上去。”他松开艾德里安的吊坠,看那一尾游蛇落回年轻人的衣襟。“你那时的模样和平时截然不同,简直是变了个人。我可以从你的眼睛看出来。”
路易斯一直记得那个瞬间。
托雷索的战斗天赋不容小觑,但被激发的不只是本能,还有焚尽理性的狂热。急于在赏金猎人面前证明自己的艾德里安亦是如此,被闪过的念头左右了行动,没能冷静地判断环境和敌人的情况。
艾德里安还年轻,是正统的托雷索族人,却在元老和族长的博弈中长成现在的模样,理所应当的利他主义和半生不熟的自我意识从两边撕扯着他的精神。若是不及时解开纠缠的困境,艾德里安的结局恐怕不会太好:要么毁灭他人,要么自我毁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