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丞相哈哈一笑,说:“陛下,老夫宦海沉浮多年,什么都经历过了,便什么都无所谓了。”
顾励问道:“丞相现在当真什么都无所谓吗?”
穆丞相说:“这倒不是,臣还想在离开的时候,为陛下留下一班可用的班底。”
他这话一说,叫顾励登时眼泪都快下来了,举荐崔释之事,竟也不好意思怪他了。
穆丞相瞧见他的神色,笑道:“陛下是在想崔尚书的事吗?”
顾励没说话。
穆丞相说:“崔尚书,景顺六年,进士及第,之后便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后迁鲁地为知县,因赈灾有功,调回京城为兵部给事中。因为弹劾当时的司礼监太监,他被贬为翰林院孔目,一坐就是五年,后来陕西又闹灾荒,赈灾一事推行不利,司礼监太监便推举他前往陕西赈灾。因这事他办得漂亮,才又入了先帝的眼,得以任用。”
穆丞相不愧是八卦达人,大事小事都记得极清楚。他看着顾励,说:“朝堂上这班人马,大半都是老夫看着升上来的,人品如何,老夫虽不可能一清二楚,但这么多年,一个人的秉性如何,老夫怎么会看错呢?”
顾励有些松动了。
他了解穆丞相的为人,并且绝对相信穆丞相的官品和人品。如果不够清廉,早就被政敌抓住了痛脚,又怎么可能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对付他。
所以穆丞相为崔释背书,难免让他又给了崔释几分信任。
穆丞相问道:“宝钞司的案子,陛下可有着人审讯?”
顾励想了想,说:“朕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穆丞相看着他,那苍老的眼神很快有了一抹了然。穆丞相问道:“是因为小殿下之事吗?”
顾励看着他。
穆丞相说:“这事我也听说了,万幸及时寻回了小殿下。听说此事乃是成亲王、福王与太后一手操控?”
顾励点头:“这案子已经结了,成亲王与福王贬为庶人,太后发往她在叙州府的田庄。”
穆丞相看着顾励,眼神忧虑而关切:“但是在陛下的心里,这案子的影响还未了结吧。”
顾励苦笑道:“穆丞相什么都知道。”
穆丞相问道:“陛下,您害怕了吗?”
顾励叹了口气,说:“这几天,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做的太狠,太冒进?我想过这些人会报复我,可没想到他们会拿无辜的稚子开刀。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了。”
穆丞相点点头,明白了:“陛下,您被吓住了。”
顾励哭笑不得:“穆丞相一定要说得这般直白吗?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空有理想的愣头青,被吓一次就成了懦夫似的。”
穆丞相正色道:“陛下不要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在官场上,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总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因为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就得饱受惊吓。”
顾励忍不住笑了。
穆丞相也跟着笑了:“陛下,这官场贪污腐败的人多,随波逐流的人多,明哲保身的人多,偏偏是正直忠勇的人少。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就要与黑暗对抗,要做一个忠勇的人,就有可能付出生命,只要不是呆子傻子,那么随波逐流,或者明哲保身,都是很容易的事。甚至,在陛下追查贪腐案前,要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顾励沉默下来。
穆丞相即系说:“做一个贪官,好处无穷。你会有许多党羽,与他们勾结在一起,互相帮衬支持遮掩,无论做什么坏事,都会很安全。反倒是做一个清廉正直的人,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身为清官,会挡住别人捞好处的手,会有无数人想把你拉下马。”
穆丞相目光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有些伤感:“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仍然有人愿意做一个清官好官,哪怕是孤军奋战,哪怕是暗夜独行,他也无所畏惧。陛下,这些长夜独行的人,若能有一点点的光为他们照亮,或许他们可以走的更顺利一些,是不是?陛下,您愿意做那个点燃这一点微光的人吗?”顾励被连番追问,竟说不出话来。
穆丞相失笑,摇摇头道:“是老夫逾矩了。陛下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老夫会泣血效忠的陛下。”
顾励回到皇宫,仍是心烦意乱的。穆丞相说的那些话,在他脑子里打转。穆丞相说话时伤感的神情,让他觉得或许穆丞相也有过什么故事。
顾励叫来李棠,问他知不知道穆丞相是哪一年的进士,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变故之类的。
李棠在宫里待得久,知道一些,又说:“穆丞相乃是缙绅世家,又素有才名,仕途走得颇为顺利。”
他想了想,又说:“倒是听说穆丞相有一位关系极好的同年,两人原先便是同窗,又同一年高中,可惜的是,那位同年英年早逝,穆丞相受了极大的打击,不过到底是振作起来了。”
顾励来了兴趣,问他:“他那同年叫什么名字?”
杨庭芳是去外地赴任时出的事,杀他的居然是当地衙门的吏胥。当时这案子被地方官判做意外杀人,是穆丞相仗着家里长辈有人脉,咬了牙铁了心要查这案子,最后查出来,乃是这帮吏胥们在老百姓们头上摊派杂税,巧立名目收取“水脚钱”、“车脚钱”、“口食钱”、“火耗钱”等等,杨庭芳芳上任后,便取消了这些杂税,让当地衙门一年减少了一万多两白银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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