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是信了没信,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康启宗给了一个符合标准的反应。他激动不已,山呼万岁,听从顾励的交代,命人去维持秩序,疏散百姓。
他从承天门出来,路过官署,眼下还在官署内的京官们都坐不住了,四下走动交谈,有人看见康启宗,吆喝一声:“岳山,干什么去?明光阁那事儿听说了么?”
康启宗应答道:“陛下昨夜抄了一夜的经书,今天早晨菩萨就显灵了,这是为陛下的诚心感动了啊!我后楚有救了!百姓有救了!”
官员们愕然变色,有些反应快的,立刻高呼万岁,也要跟去看菩萨显灵,还有些面色犹疑凝重。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康启宗怎能猜不到这些人在想什么。他没有多说,笑呵呵地告别:“陛下正叫我去疏导疏导呢,人太多了,推推搡搡,容易出事。我先走一步。”
聂光裕吊着一只手臂,艰难地爬上太仆寺楼顶,那天他连遗言都交代了,哪知道虽然血流的厉害,可被抬下城墙后,包扎了伤口,在床上躺了几天便没大碍了。他闲不住,又跑到太仆寺官署内来,和同僚们高谈阔论讨论局势。
太仆寺楼高两层,对面宫墙内,明光阁的外墙上明晃晃地印着一个菩萨的影子。他豁了一声,兴奋地叫道:“随舟!你快来看啊!”
聂光裕虽已是二十有三,却有些少年脾性,心里兜不住事,与他一同进太仆寺的同年傅少阁就沉稳多了,在下头扶着梯子,笑道:“看完了就下来罢!这般咋咋呼呼的,若是给葛少卿见了,少不得又要骂你两句。”
聂光裕撇撇嘴,从梯子上爬下来,拍拍手,和傅少阁一起把梯子放入阁楼内。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窗户外,顺天府卫正在大街上疏散百姓,却仍拦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百姓对着皇城叩头。随着日头逐渐升高,那菩萨的影像也渐渐淡化,百姓们这才逐渐散开。
聂光裕道:“随舟,你说这天降祥瑞,难道我后楚果然气数未尽?”
傅少阁沉思不语,这种蠢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为了尽量别显露出对聂光裕的轻蔑,傅少阁只能做沉思状,好像这是一个值得认真思索的问题,必须用半个时辰思索以示敬意。
聂光裕已习惯了他这模样,很快转了话题,压低声音:“陛下把恶人王抓了,你说他是动真格的,还是只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恶人王,乃是聂光裕等人背地里给王正取得外号。
傅少阁淡淡道:“陛下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抓了他,若不狠狠处置了他,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聂光裕觉得甚是有理,点头雀跃道:“把王正千刀万剐了最好!他那群阉党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傅少阁压紧了喉咙,垂在袍袖下的手轻轻握紧了。
他扫了一眼外头,忽然在街边瞧见了一个修长的身形,心往上一提,与聂光裕回了官署内,片刻后借故离开。
少芳正垫着脚往宫内张望,忽然,肩头叫人一拍,他回过头去,见到一张英俊到正直的脸,傅少阁正温和地看着他。
“过来说话。”傅少阁领着他,弯弯绕绕走了好长一段路。
少芳的个头在南小唱中算高挑的,他个头比少芳还高些,腿长,步子迈得大,少芳要十分费劲才能跟上他。
他稍微落后些许,看着傅少阁的挺拔的背影,心里惴惴的,把袖口的磨边往里头掖了一下。
走到一处偏僻的所在,傅少阁终于停了下来,看着少芳,以近乎温和的语气问道:“近日还好么?”
少芳不明所以,只知道点头。
“还在芙蕖胡同外唱曲儿吗?”
少芳微微垂下眼睛,不知该怎么回答。
傅少阁显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从袖袋里取出几两碎银子,塞到少芳手里:“城里乱,别四处乱走了,当心点。有空我会去找你,别来找我,知道吗?”
少芳懵了一瞬间,很快便明白了傅少阁的意思,傅少阁把他当成傍着官家打秋风的了。
城中的确有不少小唱倡优,为脱贱籍,百般逢迎讨好这些官家们,黏上了便甩不脱。可少芳与他们不一样,小唱身份不过是个遮掩,他来京城,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少芳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热血涌上头,耳膜都跟着鼓噪起来。
袖口磨破的边又露了出来,那是他费心遮掩的窘迫,和小心妆点的体面,傅少阁却压根没有在意。
少芳把钱推回去,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露水情缘,上次你离开时已经给过了,用不着再给。我不过是路过太仆寺,并非是来找你的。”
傅少阁别管信了没信,照旧是一副温和表情,收回碎银子,拍了拍他肩头:“那就赶紧回去吧,这里乱,别冲撞了你。我先走了。”
傅少阁交代完,很快离开。
他很快回了太仆寺,前后离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其他人甚至都没有发现他的离开。
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一炷香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消失了。
施虐的欲望在心中叫嚣,傅少阁克制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终于恢复了冷静清明。
“怎么可能?!”张慈儿难以置信:“菩萨显灵?荒唐!荒唐!”
跪着的密探低头:“城内传出讯息,这事已传了个遍!凡饮井水之处,莫不在讨论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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