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那时候我还不是什么皇帝,他也不是丞相,我却敢明目张胆的勾他的脚,信口对他说君臣之义的精髓就在同榻而眠。
后来我成了陛下,他当了丞相,仿佛什么事情都是一样的,又仿佛有什么事情不一样的。后来想起,我与他之间,殿前阶下,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变了的。
最后我成了先皇,他还是丞相。我就在他身边站着,却再不能搂他的腰、说他的玩笑话,这才察觉出当魂魄与当活人的一点不同来。
所以说,他惦记着我还是殿下的那段日子,是很自然的,那段日子确实是我们之间最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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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林薄想方设法叫他的丞相斩断与旧主的恩情。
宋清平也想方设法,要斩断与先皇的感情。
沈林薄让他给先皇做画像,挂在祖庙里的那种画像,他吩咐宋清平说:“画完画像,也就完了。”
宋清平果然也好好的给我画了,废了好几张纸,终于画出来一张有我三分□□的画像。不是宋清平不了解我,他就是太熟悉我了才画不出来,旁的人看上去是十成十的像,我与宋清平看上去只有三分。
画完了画就要题字,那时候朝中给我定了一个好惋惜的谥号——怀。但是宋清平写不上去,他提着笔顿了很久,手一抖就写下了沈风浓三个字。
原来他平日里恭恭敬敬的喊我殿下或陛下都是假的,他在心里偷偷喊我的名字。
画画的活儿最后交给了宫里的画师,沈林薄又让他给我刻一个牌位,他说:“等丞相刻完了,也就完了。”
于是宋清平翻出我从前做木匠活的东西,准备给我刻一个牌位。
他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弄明白那些东西究竟是怎么用的,但是刻牌位的第一步是在纸上写好刻的字,宋清平还是下不去手写我的谥号,雕灵位这件事情也就黄了。
沈林薄没错,宋清平也没错。
沈林薄说得对,什么事情都放不下,他要怎么放心用他当丞相?丞相带头怀念先皇,沈林薄要怎么办事?
宋清平也对,你看我都死了,我还是放不下他。
不过我对他与他对我还是很不一样的,我是喜欢他,而他,他只是忠心于我。
最后沈林薄也没法子了,直接找他说:“朕求你哭一哭吧?你信一回,这种事情你哭完了就好了。”
我一开始不想要宋清平哭,他一哭,我又抱不到他。
可是这段日子我也等着宋清平哭,我怕他的闷气郁结于心。
宋清平却说:“臣没事。”
“真的没事?”
他摇头:“没事。”
沈林薄连问了他两三遍,宋清平的面色越来越平静,语气越来越平静,他说到最后,连我都觉得他确实没什么伤心的了。
此后宋清平这个人作为当朝丞相,盛宠如前,仍旧活成全天下文人做梦都想要的模样。
御书房设案,清谈会簪花。
没了我,什么事情也不会变。其实也有一些事情是变了的。
若不是宋清平将沈林薄的好意全都推辞了,我会气得活过来。
他对沈林薄,与他对我,还是有些差别的,也因为宋清平还念着我,所以我没能被气活过来,我还是一个魂魄。
第59章 这章讲到改朝换代
二弟定的国号还是甘露。
甘露五年的春天,宋清平盘腿坐在廊前看书,我在庭院里到处乱走。我站在宋府的花树下边,朝着阳光,伸手做出想要摘花的样子来,结果我竟然把花给摘下来了。
那棵花树长得不好,好容易长出来的几朵花也被我撷去了一朵,我捻着那花,飞跑到宋清平面前去。
要跑到他面前还是很快的,但我跑到他面前之后就不知道该不该把那花丢给他了。
他看得见我吗?若是他看不见我,我又勾起了他的念想,那我岂不是太过分了?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的时候,我就拿不住那朵花了。我站在宋清平面前,他将书置在膝上看,那花晃晃悠悠的落下去,就落在书页上。
宋清平猛地抬起头去看,因为摘了花随手丢到他的书上,引他的注意,确实是我做得出来的事情。但当他的目光透过我的时候,我知道了,他还是看不见我。
他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去看书。
我也没有心思在庭院里到处乱跑了,宋府的院子我在我活着的时候就逛遍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心想到底是什么缘故让我能拿得住一朵花了,若我能捻起一朵花,那是不是说日后我也可以抱抱他?
我若是可以抱抱他,那他也就可以肆意的哭一哭了。
可究竟是什么缘故?是因为那时候我站在太阳底下了?
于是我又跑到庭院里去,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然后迅速跑回去摸一摸宋清平。碰不到,我的手还是什么都碰不到。
那就是我的意念,那时候我是不知道自己能摘到花的,我就是做出一个那样的动作,所以我得漫不经心地去碰一下宋清平。
于是我排除了所有的杂念,伸手去碰宋清平。
还是没有用。
莫非是我那时候吸收了天地之灵气?我一个鬼魂竟也能修炼成精了?
我不知道,我想了一整日,最后只能得出结论,是时间的缘故。我要再能摘一朵花,恐怕还要再等下一个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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