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者抱着前辈的双脚,哭得不能自己,徐玉阙曾想过他们二人的千种结局,却还是没有料到如此凄凉的收场。
老丞相一开始还有几分佛陀的悲悯之色,随着徐玉阙哭得没完没了,佛陀怒目,他一脚将徐玉阙踢到一旁,痛斥道: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子,滚出去,这不是年轻人该来的地方!”
徐玉阙滚落一旁,他周身无力,尝试了好几次才从满是污渍的地上爬起。他不敢违抗老丞相的命令,左右摇晃着,踉跄着走出这件牢房。
“挺直腰板!”
季老丞相对着着徐玉阙离去的方向吼到,他黑洞洞的眼眶中没有任何光芒,我却仍旧感受到了如炬目光。
徐玉阙咬紧牙关,将脊背挺得笔直,步伐稳健,大步如流星。
从始至终,徐玉阙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却在恍惚间看到他与季老丞相的身影缓缓重合。
弄臣与权臣,终究踏上了同一条路,他们冲破枷锁坚持自己的主张,他们需要蒙着眼睛沿着坎坷不平的道路摸索着前行,他们需要比佞臣更加狡诈毒辣比小人更加阴险无情,如此才能在黑白混淆、满是邪言谬论的龌龊中坚持自己的情操与理想。
这一路上满是荆棘,没有鲜花,没有赞美,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敢于上路的,都是勇士。
154、
烈日高悬在京城上空,金龙旗帜飘扬,死寂许久的京城终于等待了一个好消息。
当然,这对我来说是最糟糕的消息——季大元帅,季清霜,活着回到京城了。
在我下令让王勔斩草除根之后。
季清霜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见我,带着另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若不是他在临死前要见你一面,我不会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谁似的。
季清霜坐在木质轮椅上,闭眼不愿意看我。她身上带着戈壁草原的风尘与战场的冷铁和鲜血,脱去了银甲之后,她的身体绝对称不上壮硕,甚至还带女子特有的娇弱之感。她就那样坐在粗糙的轮椅上,下肢罩着羊毛毯,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手指不自然的扭曲着。
季清霜比我大两岁,但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岁,这本应是女子最为养尊处优的年岁。可她鬓角已经有了白发,脸上也有了细细的皱纹,跟京城中精心养护的贵妇人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不愿意跟我说话时情有可原的,我也没有自讨没趣,绕到她的身后去看看到底是谁要见我。
这是一个令我没有想到的人,自从他放弃安度余生的机会,决定继续留在最前线以后,我与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了。我还记得我与他初见面的时候,那时我就是一个只能指挥十几人的小官,他还是一个肉球,有着一张讨喜的圆脸,眼睛很小,笑起来牙不见眼,活像一个弥勒佛。
他看起来很笨笨的,干啥啥不行,除了跑得快和吃饭多以外就没有别的优点了。我的手下都不喜欢他,没人愿意带他。他是我亲自带的,我手把手地教他用剑,教他如何更快地晋升。我教了他很久,可他真的太笨了,就是一个付不起的阿斗,最初追随我的那些手下,哪个没有混个有品级的军阶,唯有他,拼死拼活了十几年还是一个千人长。
笨蛋千人长,懦夫千人长,跑调千人长。
军中人这样嘲笑他,他也不在意,笑笑也就过去了,这种充斥着玩笑与侮辱性语言占据有关于他的大部分记忆。我对他唯一的好印象
是在黄荃之战后的庆功宴上,这个笨蛋小子竟然看出我在坑他,于是倒打一耙把我也给脱下水了。
那时的他仍是一个灵活的胖子,被季清霜的兵追着打,还能完好无损地逃出生天。
而今,他还是他,还是笨蛋千人长,还是那个灵活的胖子。
可他再也跑不动了,他就要死了。
他在护送着季清霜逃离王勔追杀时被划伤了肚子,伤口不重,没有划破肠子,但由于没时间治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着自己的伤口化脓感染,露出体外的肠子逐渐发黑发臭。
他痛苦地活着,只是为了一步步走向死亡。
若不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他早就承受不住痛苦,自杀了。就只为了见我最后一面,他咬紧牙关,坚持地走到了京城,只是为了告诉我:
“将军啊,王勔那个狗崽子要杀夫人,我把夫人给救回来了。”
军中但凡是有点眼力价的人都能看出我和九王爷才是一对,他这个傻子竟然真的把我们这对假夫妻当成真爱。我没告诉他真相,只是当着他的面握住了季清霜的手,她没有拒绝,同样反握住了我的手。
千人长浑浊的眼神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嘿嘿地笑着,显得很自豪。
“将军啊,你可不能因为夫人不能走路就嫌弃她啊,”千人长忘记了自己已经流脓发臭的伤口,灿烂地笑着,一如旧时,“夫人啊,她还是很好看的,是戈壁上最美的玫瑰!”
千人长艰难的起身,对季清霜竖起了大拇指:
“将军,你眼光真好,夫人她呀,是个大英雄!”
“嗯,夫人是个大英雄。”我认同这个笨蛋的话语,第一次。
我能感受到,季清霜的手在微微地颤抖,这颤抖绝不是出于懦弱与悲痛,而是出自铁一般的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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