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每日百官朝觐之地,只不过,这座宫殿已经闲置半月有余了——半月之前,季老丞相率领百官投奔主子,若不是主子要求见他皇兄最后一面,他们会亲手奉上他们的皇帝的头颅。
现在,昔日太子,而今的废帝,正在这承天殿之中。
静候着主子的到来。
承天殿恢弘扩大,气象不凡,立于殿门之前,便能感受到皇权贵气覆压而来,这便是大禹国积淀百年的底蕴,是巍巍王权的实体展现。
而今,如此壮丽的宫殿毫无灯盏,殿门处照入的些微光亮被被大殿深处扬起的尘埃吞噬,立在殿门口的人,仅能隐约窥见两侧的柱子与宫殿尽头的阶梯。
主子令黑羽近卫不必跟随,抬起脚,跨过宫殿的门槛,踏在宫殿里的方砖之上。
我紧紧地跟随在主子的身后,当我们二人都进到宫殿里之后,我们身后的殿门缓缓关上。
现在,这座最恢弘的建筑里只剩下三个人了,主子,我,以及王座旁边,奔赴绝路的王。
布鞋落在方砖之上,沉闷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
徐玉阙见多识广,他曾经跟我说过,金器放在阳光之下,太俗,那些富丽堂皇的金器应当安置于黑暗的光明的交界,在暧昧的光影中欣赏,如此,方得其中趣味。
时至今日,我终于领会。
金漆木的龙椅,当真只能在半明半昧之中欣赏,才能领会这无边权势背后神鬼莫测的暗影。
行至末路的王抚摸着龙椅上繁复的花纹,久久地凝视。
听闻脚步声,他微微侧头,看着台阶下的我们,当他看向我的那一瞬间,春风拂面,仿若此地不是威严的庙堂,而是修士隐居的竹林。
“八弟啊,你来了。”他的声音清朗。
“嗯,皇兄,我来了。”
主子拔出腰间宝剑,提剑登台。
直面剑光森然的利剑,废帝丝毫不惧,他举止爽朗清举,没有半分末路者的悲苦,眸底荡着温柔的光,他笑着说:
“八弟啊,你知道吗,我最羡慕的人,是你啊。儿时,我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父皇哪一天就把我废了。那时候,我多羡慕你啊,所有人都喜欢你,父皇喜欢你,端妃喜欢你,你母妃喜欢你,我——亦是喜欢你。”
“我知道的,皇兄。”
主子举剑,直指废帝的咽喉。
废帝上前半步,伸手握住宝剑剑身,利刃撕破手掌,鲜血自剑刃滑落,或许是因为疼痛的缘故,废帝终于无法维持清雅俊逸的表现,他皱起眉,难以消磨的愁苦萦绕在眉间。
“可我后来不羡慕你了,符锦啊,我不羡慕你了。”声音苦楚由苦楚转为悲怆,他的声音逐渐提升,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位无双公子变为了恶鬼,他攥紧了宝剑,厉声说,“君王的宠爱的期盼,太可怕了!被推着成为一个君王,太可怕了!”
他夺过主子的剑,将他染血的利剑丢在龙椅上,他指着那权利的象征,凄厉地嘶吼着:
“符锦,你看清楚,龙椅上的人,没有心啊!”
嘶吼之后,一生气力尽数耗尽,他扶住王位,发丝凌乱,遍身血迹,宛若疯子。
此时此刻,他终于有了一个末路者该有的样子。
他扶住这毁了他一生的龙椅,发出似哭非笑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大殿里。
我与太子的接触不多,在我的记忆之中,他是一个温柔到有些懦弱的兄长,他时常被隔绝在簇拥着主子的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却不敢靠近。
而今,清风朗月的公子被自己最爱的弟弟逼上了绝路。
许久许久,他才从不理智的狂热之中回归正常,宛若利爪的双手紧紧攥住龙椅,他的关节处发白,手背上尽是青筋。
他侧过脸,眼神透过主子,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声音虚无缥缈:
“八弟,你恨父皇吗?”
“恨。”
“八弟,你恨你母妃吗?”
“……恨。”
“那——你恨我吗?”
“……”
“……不恨……”
主子的声音轻如蚊呐,隐约带着哭腔。
废帝哑然失笑,复又叹了一口气。
他强撑起身子,用满是鲜血的手握住主子手,直至将那白净的双手染上同样的血迹,他目光狠戾,气势不凡,就像一个真正的帝王那样,嘱托自己的继任者。
“八弟……八弟,这皇位,这符家的江山——”
语未毕,鲜血自他的七窍缓慢渗出,他早已服了毒,濒死之时,他的瞳孔已经浑浊,面部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但他仍旧攥紧了主子的手,瞪大了眼,说道。
“为兄,就交给你了。”
强撑着说完最后一句,这位帝王,轰然倒下。
主子伸手想要扶住他,可以他颤抖的手,怎能扶起一个决心赴死之人。
废帝倒在龙椅旁,溅起尘埃,口中咳出的鲜血,喷溅在龙椅底部的须弥座上。
继位两年,哀帝身亡。
这的确悲凉,但战争的终局就是要以王的鲜血画上终止符。
今日如果他不是死在龙椅之前,他日就会是我的主子死在战场之上,这以血得来的皇位一旦失去,必然也要以血来偿还。
天经地义。
绝不荒唐。
主子的双手满是鲜血,他回首望向大殿紧闭的门扉,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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