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拍卖会的青衣女子抬眸扫过四座,折身来到乌木棺材前,素手扶棺,缓缓推开棺材盖。
沉沉乌木之中放置了一张高凳,供那棺中白发之人坐着。
比之先前的单衣,此时此刻,谢厌穿得就要暖和多了,他裹了件厚得不能再厚的狐裘,火红缎面如烧,领口一圈绒毛素白蓬松,下巴尖堪堪抵住,无端透出几分乖巧。
起初,谢厌微低着头,白发散落遮挡容颜,只露出鼻尖一点,随那青衣女子对四座高喊一句“一千金起拍”,慢悠悠撩起眼皮、仰起脸来。
一眼轻瞥,如清池照月,刃过秋水生烟岚,风流与剑皆看尽。
不过仅此一瞥。
刹那后,谢厌垂下眼眸,倚上身后的棺材底,唯余细密鸦黑的睫毛在众人面前,一副对万事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他好看,却不是春花带露的明媚。那桃花眼底泛起苍凉,仿佛下一瞬,便要随尚未吹尽的冬风一同枯萎凋零了去。
颓然之美,艳杀春华。
此般情形,光是想一想,便叫人忍不住伸手去抓住;更何况,此时此刻这人坐在交易台上,任人竞拍,价高者得。
敢来“江天一色”的无不是豪客,再者,这中州最大的拍卖场里不是没有过未对货物进行过只字片语解说的先例。按照这里的规矩,序号越往后的拍卖品,越是神秘珍贵,而这棺材里的人排在了最末,压轴登场,可想而知他的价值。
因此,没有半句过往来历介绍,仅一棺一人抬眼一顾,有人举牌,直接将价加至十万金,有人紧随其后,价格连翻三番。
拍卖场中,底价只是个形式,最终成交价往往远去不知多少,尤其是在“江天一色”,但如今这般甫一开局价格便翻倍数百,还是青衣女子多年拍卖师生涯遇到的头一遭。
她不由多看了棺材里的谢厌几眼,哪知后者表情寡淡至极——再往细了看,甚至还瞧出些许看戏的意味。
谢厌的确在看戏,眼垂着,眉梢却轻轻挑起,听台下人三万五万加价如同听唱曲儿,不见半分着急——虽然上到这交易台来、并且序号排在最末尾,是他与拍卖所主人谈条件谈来的,而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趁此捞一笔。
察觉到青衣女子的眼神,谢厌偏过头去,压低声音笑问:“姐姐,有瓜子吗?”
青衣女子:“……”都沦落到竞价台上了,这个人还这么飘?她不由心生怜悯,觉得这没认清自己处境的人愚蠢至极。
“果然没有?”谢厌语气毫不意外,边说,手边伸进袖口,掏出一团布,不慢不紧展开来,露出里面的蟹黄瓜子仁,“幸好过来之前,我从最千秋那儿抓了一把。”
谢厌又补充:“不过我不喜欢这类不带壳的,吃着没意思。”
谢厌口里的最千秋,江湖人称醉卧公子,是“江天一色”拍卖所的主人。那揉得皱巴巴的锦帕一角绣有他的标志,那灿如黄金的蟹黄瓜子仁则是他的独特品味,连味道都相同,显然是同一位厨子炒出来的。
两者同时出现在一个“拍卖品”手上,这“拍卖品”看别人竞拍自己还跟看大戏似的,又联系到先前执事刻意叮嘱她,今晚最后一件拍品不用进行介绍,青衣女子顿时觉得愚蠢的人该是自己。
这人当是和自家主人进行着某种密事。青衣女子心想着,面上表情柔和许多,脚步轻挪,站到谢厌身侧,帮他挡住一些目光。
还道:“您请轻声点吃,在场不乏修行人士,声音太大会被他们察觉。”
“没事,不用在意这个。”谢厌说着,将手帕往前递去几寸,碰了碰青衣女子手臂,“你要不要来点?”
到底是见过风浪的人,面对这样的问题,青衣女子虽然无语,但也仅是眼角微抽,神情并无大变动,拒绝得温言细语:“不用,谢谢公子。”
谢厌继续吃他从最千秋卧房里顺出来的蟹黄瓜子仁,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的价格已高达九十三万金。
仍有人在加价,但数量比之开局时少了大半,其中一些人戴着幂蓠,辨不清容貌与身份,另一些不乏城中有名的纨绔,其中以霍家第九子最为甚,每次举牌,加价都是十万金。
“你觉得出价最高的人会是谁?”谢厌忽然问。
略加思索,青衣女子回答:“不太好说,这些人当中最有钱的是霍家九公子,便是坐在第一排右数第三、举‘玖’号号码牌之人。”
“哦,哪个霍家?”
“江陵道霍家,本家就在落凤城。”青衣女子道,“但坐在左侧,举‘伍拾柒’号号码牌的人,据说是寒山派掌门,名叫说留刀。”
“你说那个穿灰衣裳的,是如今的寒山派掌门?”谢厌没抬头,方才看的那一眼已让他记住在场众人的样貌,以及手握的号码牌。拿着第五十七号码牌的,是个着灰地流云纹窄袖衣衫,腰后背一长一短两柄剑的人——又不如说,那小片区域,都坐着这般打扮的人。
寒山派之人向来使双剑,他们剑柄上都纹有门派标志。不过,举牌子的竟然是掌门吗?
青衣女子低声道了句“应当便是他”。
“那还是让霍家小子拍到我吧。”沉吟几息,谢厌道。
“可否冒昧问一句,为何?”青衣女子没掩饰自己的好奇。
“青州姑苏太远,霍家就在本地,我不用舟车劳顿。”谢厌解释,又心说:而且姑苏寒山派掌门一听就很能打,和他对上,自己这个废人根本跑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