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彻和几位内阁大臣都在场,谁都没先表态。
凌颂看着他们,安静等了片刻,眼中有转瞬即逝的失望,低下声音说:“不能去,那就算了吧。”
东山虽然不远,但御驾久未驾临别宫,那处宫殿年久失修,要接驾,少不得要先修缮一番,又是一笔银子得砸下去。
可国库空虚,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这一点,凌颂并非不知道,他只是太郁闷了,这个皇宫,压抑得叫他喘不过气,摄政王不同意他去南边,但原来只是去东山,也是不行的。
所有人都以沉默,无声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在落针可闻的阒寂中,温彻忽然开口:“陛下想去,那便去。”
凌颂惊讶抬头,温彻依旧是那张无甚表情的冷脸:“东山不远,去小住一段时日也无妨,多调些禁军护卫便是。”
有内阁辅臣提醒他:“别宫久未修缮,只怕没法接驾。”
“那便修,”温彻看着凌颂说,“只将几个主殿修一修,打扫干净,用不了几日时间,别说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实在不行,各位大人和本王一块自掏腰包凑一凑便是。”
其他人都走了,唯温彻单独留下,时隔数月,再次与凌颂私下说话。
凌颂低着头不看他,不自在地说:“摄政王为何说那样的话,朕不去就是了,哪有叫摄政王和诸位大人自掏腰包修缮宫殿的道理。”
“陛下何必与他们客气,他们府上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比陛下好,陛下缩衣节食,省下的开支填充国库,最后倒不知是进了谁的荷包。”
“……是吗?”凌颂终于抬眼,疑惑看向温彻。
可那些人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温家祸乱朝纲,温彻挟天子自立为王,有不臣之心,日后必成祸害。
他想信温彻,可这样说的人太多,温彻也从来不与他解释,那些桩桩件件与他这个皇帝、与满朝官员对着干的事情,他究竟意欲何为。
温彻看出了凌颂眼中的迟疑。
他没法说,告诉凌颂他身边所有人都不可信,每个人都在盘算着从他这个傀儡皇帝身上咬下一块肉,只有自己是一心为他好,凌颂会信吗?他只会害怕,会摇摆不定。
前一次,他撵走马太傅,已经让凌颂疏远了他。
他只能慢慢来,一点一点帮他的小皇帝肃清朝纲。
温彻走上前,在凌颂身前半蹲下,平视他的双目:“陛下,您肯信臣吗?”
凌颂嘴唇翕动,像被温彻目光中的恳切蛊惑了,慢吞吞地说:“……你不要骗朕。”
“不会,保证不会。”
那时凌颂是信了温彻的话的。
温彻说,他就信。
他对那个人,从来就有着本能的信任和依赖。
那天晚上他甚至难得地睡了一个安稳觉,一夜无梦到天亮。
可仅仅三天,温彻就食言了。
被人按到地上,扯起头发强行灌下那杯毒酒时,绝望恐惧之外,更多的还有不甘心。
凌颂死死瞪大眼睛,拼尽全力挤出声音:“摄政王……朕要见他……”
面前之人居高临下,目露鄙夷:“王爷说了,陛下安心上路吧,他会替您好生收尸的。”
是温彻要毒死他。
凌颂大睁着的眼中滑下眼泪,最终变成了血。
目光中的神采一点一点退去,只余一片灰败,直至死寂。
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倒地痉挛,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他所唯一想到的,那个人还是骗了他。
下辈子、下辈子再也不要见了。
北营兵马包围城池,城中暴.乱四起。
温彻一夜一日没睡,一边派兵紧闭城门抵挡城外叛军,一边亲自带人四处镇压平乱,捉拿城中可疑之人扔下狱。
他隐约觉得不对,但疲惫紧绷的神经让他没法停下来仔细思考,他必须尽快平息事端,才能不让之波及到宫中的凌颂。
黄昏之时,手下亲兵来报,说在西边的城门口,捉住了欲要里应外合,为城外叛军开城门的刑道人。
这人早半个月已经出京去云游了,为何如今又会突然出现在京中?
温彻尚未来得及问,又有人来报,在刑道人藏身之处,发现了陛下近身内侍的尸身。
一众部下还在等候温彻发号施令,温彻已翻身上马,往皇宫方向纵马疾驰而去。
兴庆宫里尸横遍野。
温彻用力推开大殿门,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化为实质。
他的小皇帝满面是血,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大殿中,已再没有了生气。
温彻浑浑噩噩地走上前,跪蹲下地,颤抖不停的手指贴到凌颂鼻下。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个人再不会睁开眼,笑也好、哭也罢,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
他下意识地想要帮凌颂擦干净脸上的血,但是不行,无论他怎么擦,那些已几近凝固的黑血都擦不去。
污脏的血没入凌颂凌乱的发间,沾上他的脖颈衣领。
小皇帝爱干净,最讨厌脸上有脏东西,可现在他连帮他擦净脸上的血都做不到。
恍惚间,忆起当年。
他亲手将凌颂从殿后那口枯井中抱起,那时的凌颂全心全意地依赖他、信任他,仅有的笑脸也只给过他。
那时的凌颂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会伤心、会害怕、会跟他生闷气、会因为他的责备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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