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说清楚什么?是说他父亲为了他的自由甘愿牺牲自己,还是说我早有放他离开之意,只是迟了一步?”风歇苦笑一声,“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若知道得多了,只会让自己余生过得更痛苦——若是恨皇家,便恨罢,有恨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他低头,看向自己刚刚写的一句诗,长叹一句,随后掷了笔,在窗户前面负手站了一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说。
取金册销毁,还臣服、叩始祖、脱官翎、另立户籍,第二日风歇便将这些繁琐的程序一一走完,直接将户籍与出城的时令牌送到了萧颐风房中。
萧颐风取了东西后,倒也没有停留太久——萧俟本居皇城,而他则居于太子府,没什么可挂牵的,不过简单打点了些行李,便准备离开中阳。
临行之前楚韶去送,陪着他在中阳城中仔仔细细地转了好几圈,最后在昔日最熟悉的太子府前磕了几个头,萧颐风抬眼望着太子府漆金的匾额,哑声道:“替我谢过殿下。”
楚韶没好气地道:“算你有点良心,还知道谢他。”
“那日通天神殿,你们跪了多久?”萧颐风苦笑了一声,他只背了简单一个布包裹,腰间别了一把风歇的赐剑“尘阙”,算是最后的纪念,“也不知我说的那些话,有没有伤殿下的心。”
“唉,你啊……”楚韶装模作样地叹了两声,“有空多回来看看——就算你连夜摸进太子府,我俩也不会喊人来捉你啊。”
萧颐风侧头去看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本就很少笑,如今这般爽快更是难见:“作为太子府的侍卫,我一定不会回来了。”
楚韶一般揽住他的肩:“做我和殿下的兄弟,总可以回来了罢。”
萧颐风低首,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慢慢地从肩膀上拿了下来。他转身向城门走去,身影被夕阳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就到这里罢,不必送我了。”
于是楚韶便也站在太子府门口没有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萧颐风的影子在视线当中越来越小,最后变为一个落寞孤单的黑点儿,再渐渐消失不见。
残阳如血,望着一片空旷的长街,楚韶突然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大概是几月之前,他与风歇同在春深书院读书,萧颐风抱着剑在门外站着,听得正入神。甘洗心执卷上坐,面色沉郁,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念着一首稼轩词——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李贺《老夫采玉歌》
2.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辛弃疾《鹧鸪天·送人》
第37章 惊梦·六
不知是谁散布的谣言,不过除夕之前,戚氏白玉如意案已经在市井之间被传得沸沸扬扬。明眼人都明白,这是皇帝给世家大族的警告,此番戚氏虽不至于举族覆灭,但戚昭总归是必死无疑了。
自白玉如意案之后,风歇几乎再没有进过一次宫。
直至一个月后,萧颐风堂而皇之地离开中阳之后,风歇才被急召入宫,这次楚韶没有跟着他,整个偌大的朝明殿只有他和倾元皇帝两个人。
“先前那一跪,你逼朕保下戚氏那个长公子,朕没有拂你的意,”倾元皇帝合了手中的折子,看着座下跪着的风歇,“但萧颐风不过是一个小侍卫,也值得你矫诏去保?”
“父皇说的对,不过是一个小侍卫,为什么父皇定要赶尽杀绝呢?您已经应了萧俟,此番难道不是置皇家于不义之地?”风歇抬起头来,淡淡地看着他,“您还派了鹦鹉卫出皇城去追杀,真是煞费苦心……”
倾元皇帝不怒反笑:“承阳,你这一个月在府中,却是什么都没想明白。”
他扔了手中的奏折,倚在身后龙椅上,笑意嘲讽:“留着他,留着戚氏那个长公子,或许对朕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对你就不一样了。”
风歇冷道:“他们身死,儿臣一辈子于心不安。”
“一辈子,你这么年轻,一辈子说得可真是轻易啊……”不知为何,今日倾元皇帝似乎有些感伤,他按着自己的眉心,竟破天荒地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岔开了话题,“对了,阿韶今年……也有十六了罢?”
风歇不意他会提起此事,只得答:“是。”
倾元皇帝“唔”了一声,突兀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什么叫……怎么处置?”风歇一开始并未明白他的意思,思索片刻后,面色突然白了白,“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当初还只是个孩子!”
“朕知道他是个孩子,你激动什么?”倾元皇帝摸着手中的玉扳指,淡漠道,“不过一年罢了,朕倒没有料到,你与他感情竟有这么好了?”
风歇干巴巴地答道:“儿臣自小少见父皇母后,回中阳后第一个看见的孩子就是他。他本是烈王世子,是天之骄子,在中阳无依无靠任人欺凌,吃了许多苦,儿臣想要护着他……况且父皇可还记得,我少时是见过阿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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