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身边的维希佩尔,维希佩尔仍旧在闭目养神,但他知道这几天维希佩尔一直在放出那些乌鸦搜寻着皇轩烬的踪迹。
沈三石轻笑着敲下了冰裂纹的青碗。
女孩和着击碗之声跳了起来,她本算不得太漂亮,可当她执羽而舞却像是白雾山上的神女,端肃而美。
皇轩烬当然也学过六雅舞,但是皇轩家向来不重这个。和许多贵族相比,皇轩家更像是一个传承了八百年的暴发户。皇轩家言则开国公如何如何,可开国公底子上就是个打鱼的。他八十万铁骑纵横山河,可据传他最爱的披风花团锦簇,颇像是个没有见识的农家翁。
女孩还在舞,可她的舞姿却越来越吃力,她像是忽然从云端起舞的白鹤变成了学步的鸭子。但她仍旧执拗地舞着,女孩本就唇色极淡的下唇被咬的发青。
皇轩烬听着沈三石的击碗声,明白了为什么。羽舞有九节,只有世族大家的子嗣能习最后一节——荆棘白羽歌。女孩的家世显然没有让她学过这最后一节羽舞的资本。
而如今沈三石所奏就是羽舞的最后一节。
皇轩烬笑了笑,不想再看下去了,他是看惯了酒寻祭上的巫者的羽舞之祭的。如今看着女孩的舞姿就像是看多了书圣墨宝的人突然去看初学者的练笔之作一样。
他放下了帘子,想着身上的衣服被打湿了是该去换一件的。
可他却又突然觉得那个女孩的眼和另一个女孩很像,那个叫辛夷的女孩。
辛夷也曾是罪臣之女,本也该罚入舞坊之中,可女人碰见了她,说她儿子房里缺个漂亮的女孩。
辛夷懂瓷器,识金文,就算是金陵最好的当铺先生也比不上她。但皇轩家的仆人都不太喜欢她,只有皇轩烬会在一些小事上护着她,辛夷的父亲本是主管祭祀之事的祭酒,他把女孩宠得骄纵又蛮横。
辛夷仗着皇轩烬护着她没少惹是生非,但其实他也没有对女孩怎么上心,他对任何一个女孩都挺偏袒的。
他本想着等他去了寺里就把辛夷送走的,省的让她白白在梧桐栖里等着。
可有一天辛夷却突然让他带她去外面,女孩还小,在皇轩家是不许独自外出的。
辛夷带他去了冷香山,那是片普通百姓葬身的墓地。辛夷让他留在了马车上,他拉起了帘子看着外面哭号的人,觉得女孩确实有些出格了。
可她最终停在了一座坟前,坟前被人刨出了五道土台阶。台阶很丑,估计是辛夷自己刨的。
五阶之葬,为大夫墓。
那是她父亲的墓,她踩在土台阶上,认认真真地行着繁琐的祀礼。旁边的墓都是些寻常百姓的墓,来祭拜的人也就是行个跪礼,接连磕着头,再哭个两声。
可辛夷却自顾自地击掌叩拜,表情严肃像是祭酒的大夫,其他人皆侧目看着女孩,觉得女孩莫不是失心疯了。
看够了女孩他们又回去哭号,但女孩始终没有哭,她安安静静地行着那套繁琐的祀礼。
皇轩烬趴在车窗上看着女孩,那是皇轩烬第一次觉得那套繁琐的礼节是有什么用的。有的时候人是很无力的,朝生暮死,随水而逝。像是风中的柳絮,吹散了也就吹散了。
于是人需要做点什么来告诉自己他们曾活过,也告诉自己其他人也曾活过。
女孩所行的祀礼对其他人来说都早已没有任何的意义,可对于她,这一切很重要。
于是他走下了马车,跟在女孩身后,亦复行之。
周围的人不敢再言语了,他们看得出来这个同样行着祀礼的少年是个贵胄公子。
击掌以哀,少年身上的大袖垂地。
回去后的那个月夜,辛夷突然说她要跳舞,她在月下拿着一根她从祭品里拔下来的灰突突的雉羽跳起了端肃的羽舞。
她说她的父亲没有做错,他们不该忘记祭祀昭穆公的,他只是替他们摆上了昭穆公的灵位。
他想告诉女孩,不是他们忘记了,是他们想要所有人忘记昭穆公。
但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亮亮的,执拗地像是填海的精卫。
他又看见了这双眼,在一个不肯跳绿腰的女孩身上。
兰姑彻底慌了,她没学过羽舞的第九节 ,她只能靠着不多几次祭祀上她看过的巫人之舞跳着荆棘白羽歌。
歌中一生不染尘埃的白鸟被众鸟污蔑,于是它为证清白,自尽于荆棘林中。
小厮正端着一盘烤乳鸽想要过去上菜,皇轩烬却突然从盘子上拿起了用作装饰的雀羽。
“你干嘛!”小厮连忙喊着。
兰姑听着沈三石的击碗声,想着下一个动作究竟是折腰还是倾身,她犹豫着选了折腰然而因为走神,她突然向后倒去像是要硬生生翻折在地一样。
她差点惊呼出来。
但有人接住了她,执雀羽的少年倾身而扶,他像是春日游街的少年郎般,扶过了女孩后随即收手,笑看着女孩,然后如女孩刚才的动作般折腰而舞。倒像是女孩刚才的跌倒是预先安排好的一样。
皇轩烬忽然又倾身在女孩耳边,然后躲身而去。兰姑疑心他刚才是不是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但她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听见的。
众人皆抬头错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宴会上的少年。
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皇轩烬,手臂处的鲜血染红了银色的绸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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